第314章 桃花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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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繡花針猛地紮進了指尖,殷紅的血珠沁出,染在嫁衣上那朵未完成的牡丹上。劉綽盯著那點猩紅,耳邊嗡嗡作響。
那是幾十萬災民的冤魂在哭喊。
“綽綽!”曹氏驚呼著去抓她的手,“怎麽這般不小心?”
“阿娘,我沒事。”劉綽收回手,將指尖含在口中,鐵鏽味在舌尖蔓延。她垂眸掩去眼中的冷意,輕聲道:“隻是沒想到,李實這樣的人,竟還能活著離開長安。”
曹氏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他畢竟是宗室,削籍貶官已是重罰了,何況還捐了那麽多家產出來……”
“重罰?”劉綽輕笑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嫁衣上的血跡,“二十萬石糧食,幾十萬條人命,就值他一個‘削籍貶官’?”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暮春的風裹挾著桃花的甜香吹進來,卻讓她胃裏翻湧起一陣惡心。
這一刻,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裏雖是大唐,可仍是皇權至上的時代。
百姓的命,在皇帝眼裏不過是賬簿上的數字,而李實這樣的“自己人”,隻要不威脅皇權,不是對著皇帝本人,總能留一條命。
而自己始終是這時代的異類——無法對生命麻木,也無法對權貴低頭。
“綽綽……”曹氏有些不安地看著女兒的背影。
“阿娘,我想搬去縣主府住了。”劉綽轉身,臉上已恢複了平靜,“婚期將近,許多事要準備,住在那邊更方便些。”
曹氏猶豫道:“可縣主府剛剛修繕完畢,況且你一個人住……”
“阿娘忘了,女兒如今可是縣主,光是聖人賞賜下來伺候我的女史和仆婢就數不過來,何況還有那麽多府兵在?”劉綽笑了笑,“阿娘放心,我隻是想提前適應一下。”
曹氏打心底裏覺得女兒若是從縣主府出嫁似乎比從劉宅出嫁要體麵很多,也就沒有多想。
當夜,劉綽獨自坐在燈下,提筆寫下一封信。燭火搖曳中,她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韓風。”她放下長安前往通州的路線圖,輕聲喚道。
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外:“縣主有何吩咐?”
“李實何時離京?”
“五日後,由金吾衛押送出城。”
劉綽將信箋折好,遞給他:“五日後把這封信送到國子監,告訴馮春桃——‘海棠花開’。”
韓風接過信,光看封皮他就知道收信人是李德裕,他遲疑道:“縣主,您這是要……”
“我隻是突然想明白了。”劉綽望著窗外的夜色,輕聲道,“在這個世道,有些公道,得自己親手去討。”
說搬就搬,第二日劉綽就雷厲風行地搬入了縣主府。當日,赤鬆珠的賀禮第一個送到了門前。
十二名吐蕃武士抬著鎏金禮箱穿過長街,引得長安百姓紛紛駐足圍觀。為首的禮官用生硬的唐話高聲宣讀:“吐蕃王子赤鬆珠,賀明慧縣主喬遷之喜!”
劉綽站在府門前,陽光為她的裙裾鍍上一層金邊。她唇角含笑,目光卻越過那些華貴的禮物,落向大明宮的方向。
“縣主,這...”卜管家捧著禮單,麵露難色。
“收下吧。”劉綽輕撫過最上層那件雪白的狐裘,“多謝赤鬆珠王子,這禮物我很喜歡。”
和談關口,劉綽和赤鬆珠又是緋聞對象。當日午後,這消息便如野火般傳遍長安。
平康坊的歌姬們編了新曲,酒肆裏有百姓拍案怒罵赤鬆珠不要臉,連深宮中的皇帝都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明慧縣主收下了赤鬆珠的重禮?”李適眯起眼睛,“她不是與李吉甫家那個二郎情投意合麽?”
楊誌廉躬身道:“收下了,老奴聽聞,赤鬆珠王子還邀了縣主明日出城騎馬。”
皇帝手中的茶盞一頓,茶水濺濕了龍袍下擺。
“她答應了?”
楊誌廉忙道:“縣主身為和談副使,此舉許是為了招待吐蕃使臣而已。”
“那便讓鴻臚寺派官員跟著,堂堂副使身邊不能一個隨用的吏員都沒有!”李適道。
“奴婢遵旨!”
次日清晨,劉綽一身騎裝出現在城南驛亭。胭脂色的胡服襯得她膚若凝脂,腰間蹀躞帶上掛著鎏金小刀。
除了鴻臚寺的幾個官員外,劉家另有隨行仆從聲勢浩大地駕車跟隨,春遊一應器具和吃食應有盡有,甚至沐浴用的木桶都沒落下。
赤鬆珠早已等候多時。見她到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縣主果真是守時之人。"他行了個吐蕃禮,紅鬃馬興奮地踏著蹄子。
劉綽微微一笑:"王子謬讚了。聽聞城南有一處海棠穀,此時花開正盛,不如我們去賞玩一番?"
赤鬆珠大喜過望,連忙策馬跟上。兩人並轡而行,身後隻跟著胡纓、吳鉤和兩名吐蕃護衛。
一連兩日,騎行之地越來越遠。
大明宮中,在得知李家送去的胡纓和吳鉤一直跟在劉綽身邊隨行伺候後,皇帝也放下了戒備。
“那赤鬆珠除了拉著她與吐蕃人共舞外可曾做過別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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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誌廉搖頭,“鴻臚寺跟去的人回報說,縣主倒是問了那赤鬆珠不少吐蕃的風土人情,還輸了他幾件琉璃器皿。”
“琉璃器皿?”禦案後的皇帝掃了眼自己屋裏劉綽進獻的琉璃擺件,不自覺笑了起來,“她是個聰明人,絕不會拿自己的婚事開玩笑,更不會浪費時間做無聊之舉。莫不是想跟吐蕃人做生意?”
國子監太學,韋澳實在按捺不住去找李德裕,“二郎,你還坐在這看書?聽說了沒有?嫂···縣主這兩日是什麽意思?一天到晚跟那個赤鬆珠黏在一起,賽馬踏春,賞吐蕃樂舞,又唱又跳,又是陪玩又是陪吃的!你就不著急?你可是為了她守身如玉,到現在都沒嚐過女···”
李德裕深色平靜地打斷他的話,“莫要胡言。我自是信她。綽綽不會做無端之事。”
韋澳急得跺腳,“可如今長安城內流言蜚語甚多,說縣主被赤鬆珠迷惑,你就不怕嫂夫人真被那浮浪子給拐跑了?”
李德裕的視線重新回到書本上,目光堅定道:“清者自清,理那些流言作甚?她若真與赤鬆珠有些什麽,又怎會如此大張旗鼓地與他外出?”
“可···”
“怎麽?你是覺得我比不上那個吐蕃王子?”李德裕笑著反問。
“那自是比不上你的!這小子馬球打得是不錯,騎術好,相貌也還行,可他不會下棋啊!嫂夫人這麽喜歡下棋的人定然看不上他!最重要的關口是····”韋澳看著李德裕那淡定的模樣不由也淡定了下來,甚至起了戲弄他的心思。
“是什麽?”李德裕忍不住問。
“嫂夫人可隻送過你詩啊!元夕二首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韋澳誇張地輕輕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嘖嘖嘖,這份情意誰能比得了?害得我每年上元節都得被阿耶念叨一回!”
他瀟灑起身,“是我瞎操心了,你接著讀你的書吧,我就不打擾了!”
與此同時,賽馬輸了的劉綽對赤鬆珠道:“我又輸了,王子有什麽想問的,隻管問來便是,隻要不是關於火器製作等關乎我大唐安危的事,劉某定當知無不言。”
赤鬆珠也不客氣,想也不想便道:“你從前住的地方為什麽叫桃花塢?”
劉綽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因為一首詩。我很喜歡這首詩,就從裏頭取了幾個字做院子的名字。”
“什麽詩?”
劉綽也不扭捏,朗聲道: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
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幾個隨行地鴻臚寺官員聽完劉綽吟誦的《桃花庵歌》,先是愣住,而後紛紛拍案叫絕。
其中一位年長的官員撫須讚歎:“此詩灑脫不羈,卻又暗含深意!‘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何等超然!”
另一位年輕些的官員則激動道:“‘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妙極!妙極!”
赤鬆珠其實並不能全然體會這首詩裏的意境,隻是被劉綽吟誦詩歌時的神情所吸引。見眾人反應,也知此詩不凡,忍不住問道:“縣主,這首詩是何人所做?”
劉綽微微一笑,目光悠遠:“此詩乃是一位隱士所作,他姓唐,名寅,字伯虎。”
“唐伯虎?”鴻臚寺官員麵麵相覷,“下官從未聽聞此名,不知這位隱士現居何處?”
劉綽垂眸,指尖輕輕摩挲著馬鞭,語氣平靜:“他已不在人世了。”
——作為後來者,唐伯虎確實不在這個時空,但她卻把他的詩帶到了這裏。
赤鬆珠見她神色微黯,以為她是在感懷故人,便安慰道:“能寫出這樣的詩,想必是個極灑脫的人。”
劉綽抬眸,笑意淺淺:“是啊,他一生瀟灑,不願為世俗所困。”
——而她,卻終究無法像唐伯虎那樣,真正超脫。
鴻臚寺的官員們回城後,立刻將這首詩傳抄出去。
短短兩日,《桃花庵歌》便傳遍長安——
詩中“花酒”意象與青樓文化天然契合,平康坊的歌姬們爭相傳唱,一時間“桃花庵裏桃花仙”成了最流行的詞句。
甚至有人將詩題在國子監的牆壁上,引得博士們褒貶不一。
“此詩語言淺白如話,滿是市井之氣,到底失了典雅莊重!”
“非也非也,我倒覺得此詩雅俗共賞,頗有魏晉的狂士之風!”
“沒聽說過這個唐寅啊!莫非是彭城名士?”
“說不得,這詩就是縣主自己寫的,根本就沒有唐寅這個人!”
“縣主是何等樣人?還用得著拿桃花換酒錢?這詩骨子裏透著古憤世嫉俗,縣主可是春風得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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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內,皇帝李適正批閱奏折,楊誌廉小心翼翼地呈上一張詩箋。
“陛下,這是明慧縣主前日吟誦的詩,如今已在長安傳遍了。”
皇帝接過詩箋,目光掃過那狂放不羈的詩句,眉頭微挑:“‘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這詩倒是狂得很。”
楊誌廉低聲道:“聽聞此詩乃是一位叫唐伯虎的隱士所作,隻是此人已不在人世了。”
皇帝沉吟片刻,忽而笑道:“這詩裏的意思,倒像是諷刺那些汲汲營營的權貴。”
——他自然聽得出詩中的傲氣,甚至隱約覺得,這詩裏藏著的,是劉綽自己的心聲。
“陛下聖明,如今城中那些不得誌的寒門文人極為追捧此句,酒肆茶館裏出了不少仿詩。”楊誌廉試探道:“陛下,可要查一查這‘唐伯虎’?”
皇帝擺擺手:“不必了,既是隱士,查也無用。倒是明慧縣主……”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意:“她這兩日,可還和赤鬆珠出遊?”
楊誌廉忙道:“縣主今日未出城,倒是赤鬆珠王子派人送了一匣子吐蕃的雪蓮到縣主府上。縣主又轉手送給了在府中養傷的大星瀾王子。”
皇帝輕笑一聲:“她倒是會借花獻佛還人情。”
市井百姓雖不懂詩中的深意,但“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一句卻成了街頭巷尾的笑談,連賣胡餅的小販都能隨口吟誦兩句。
長安城的茶樓酒肆裏,百姓們對這首詩津津樂道。
“桃花庵裏桃花仙,縣主怎會認識這樣的隱士?”
“你懂什麽?縣主本就是仙人轉世,說不定這唐伯虎就是她在仙界結識的!”
眾人哄笑,卻無人注意到,角落裏一個戴著鬥笠的男子默默放下茶錢,悄然離去。
——那是李德裕。
他站在街角,望著縣主府的方向,低聲念道:“‘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
唇角微揚,眼中卻是一片深邃。
“綽綽,你到底在謀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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