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字數:9761   加入書籤

A+A-


    帳篷內燭火搖曳,映得劉綽的麵容忽明忽暗。李德裕的唇離開她的唇瓣,卻仍緊緊握著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你總是這樣...”李德裕的聲音裏帶著極為少見的委屈,“什麽事都想自己扛著。我說過,你可以試著依靠我的。”
    見他眼中似乎氤氳著一層水汽,劉綽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玩弄了別人感情後又提分手的渣女。
    他們之間這段感情其實並不公平。
    雖然這具少女的身體一樣會受到青春期性激素的影響,讓她朝氣蓬勃地想要去戀愛,可她恢複了前世的記憶,對待感情時比李德裕要拿得起放得下的多。
    她更現實,更會權衡利弊,不會那麽熱血上湧。
    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羅密歐和朱麗葉,能相約殉情也是因為他們還隻在十幾歲的年紀
    真到了三十歲,是沒人會去殉情的。
    三十歲的人會知道,生活中有很多事會比談戀愛重要得多。
    而李德裕,不管表麵看起來再如何得老成持重,始終還是個少年人。
    她是他的初戀,還是早就定了婚約的心上人。自然看得分外重。以至於任何一個舉動都可能會讓他患得患失。
    她垂下眼簾,長睫在臉頰投下淺淺的陰影:“二郎,你不明白。接連兩年的大旱,因為上位者一個荒唐的決定,就枉死了那麽多人。所以,李實必須死。但百密一疏,我無法保證這事不會牽連到你...”
    “我明白。”李德裕打斷她的話,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正因為明白,我才更生氣。綽綽,你可知道收到你那封退婚信時,我的心有多痛?”
    劉綽猛地抬頭,對上他深邃如墨的眼眸,那裏麵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痛楚與憤怒。她張了張嘴,“我錯了,我不該輕言退婚,也不該不問你的意思就擅作決定···你別生氣了···”
    “綽綽,你以為我們趙郡李氏就經不得一點風浪?以為我就那般無用?”李德裕苦笑一聲,“你總說要我為前程為家族思量,可若沒有你,這些對我而言又有何意義?”
    終歸是個少年人,劉綽趕忙捂住他的嘴,“不要說這樣的話,我不值得你這樣。你也不該是個為了情愛之事就置家族基業於不顧的人!我們···我們都要好好的!”
    忽然帳外傳來腳步聲,“縣主,赤鬆珠王子在帳外詢問縣主是否安好。”
    李德裕牽著劉綽的手,轉身走出營帳:“王子放心,縣主無恙。”
    赤鬆珠琥珀色的眸子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最後定格在李德裕微紅的唇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看來小王來得不是時候。"
    “王子言重了。”劉綽整理好情緒,走到李德裕身側,“今日多謝王子仗義執言。”
    赤鬆珠擺擺手:“舉手之勞罷了。倒是李公子...”他看向李德裕,“來得真是及時。”
    李德裕麵色如常:“我再不來,長安城的人怕是要以為我李德裕是個膽小鬼了!”
    三人之間的氣氛微妙而緊張。
    最終,赤鬆珠大笑一聲:“好!好得很!明慧縣主果然眼光獨到。”他轉身離去,紅袍在暮色中如一團燃燒的火焰。
    待他走遠,劉綽才長舒一口氣:“二郎,你怎麽會...”
    “未收到你的信我就猜到了。何況,今日一早,韓風送信時神色都不對了,哪裏用得著逼問。”李德裕拉著她回到帳內,聲音壓得極低,“我知道,你放不下成輔端的死,放不下秋娘的死,更放不下關中那麽多災民的死!關夫子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聽到關夫子幾個字,劉綽輕輕點了點頭,眼神黯淡下來。
    關夫子一家人都在饑荒中病餓而死。
    那時,她正因為姓郭的所謂“走私資助安西鐵軍”的說辭而心力交瘁病得厲害,昏昏沉沉地睡了幾天。
    怕她傷心難過導致病情加重,李二就攔著綠柳幾個什麽都沒說。
    後來,還是在回到長安跟張雲霜對賬時,才無意間得知關夫子一家的補償款並無人來領。
    其實,她隻與關夫子有過那麽一麵之緣,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
    關中死了那麽多人,關夫子一家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
    可她就是覺得不一樣。
    “這世上,有些人你最好不要認識他。因為一旦認識了,他就不再隻是個數字。一旦認識了,就不可能對他的死無動於衷,無所謂討厭還是喜歡。”她喃喃道。
    李德裕看得心疼,他掏出一塊令牌,遞到劉綽手中,“這是父親臨走時交給我的,有了它就可以調動李家在長安城中的所有暗衛。”
    劉綽心頭一暖:“那些黑衣人...”
    “是我安排的。”李德裕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李佑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必須盡快回城。"
    劉綽點點頭,突然想到什麽:“火銃的傷口長安沒有仵作見過,所以李實的屍體...”
    “已經處理好了。”李德裕輕聲道,“馮無憂會善後。他幫舒王做了這麽多年的事,不會留下什麽首尾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劉綽驚訝地看著他:“你連這都知道?”
    李德裕無奈地笑了:“這事你不能用縣主府的府兵,更不能用劉家護衛,我早猜到你會找守捉郎幫忙。馮無憂的身份,我也查過。他們這幫人走投無路之時,是舒王出麵收留的。這才如此死心塌地追隨。不止如此,怕是舒王還對他們許下了什麽奪位之後一定派兵收回河隴失地的諾言。”
    劉綽突然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眼前的少年郎從不是個隻會跟在她身後喊“綽綽”的小郎君,而是一個能與她並肩而立的男人。
    “二郎...”她輕喚一聲,心中百感交集。
    李德裕伸手撫上她的臉頰:“綽綽,答應我,以後無論做什麽,都不要再提退婚的事了。”
    劉綽閉上眼,輕輕點頭。這一刻,她終於明白,有些擔子不必獨自扛,因為有人願意與她共同承擔。
    回城的路上,劉綽與李德裕共乘一車。車內空間寬敞,兩人卻坐得極近,膝蓋相抵,呼吸可聞。
    劉綽把玩著他的手指:“你覺得狐狸精的說法,若是真的鬧到禦前,聖人會信麽?”
    “虧你想的出來!”李德裕眼中閃過狡黠:“不信又如何?這說法好用就行。”
    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劉綽猝不及防跌入李德裕懷中。少年身上清冽的鬆木香縈繞鼻尖,她的臉瞬間紅了。
    李德裕卻沒有立即放開她,而是就勢將她摟得更緊:“綽綽...”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讓劉綽心跳加速。就在兩人的唇即將再次相觸時,車外傳來胡纓的聲音:“縣主,到城門了。”
    劉綽慌忙坐直身體,整理了一下衣裙。李德裕看著她慌亂的樣子,眼中滿是笑意,又飛速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
    城門口,金吾衛正在嚴查過往行人。看到縣主府的馬車,守衛恭敬地行禮放行。
    “看來李佑已經進城了。”劉綽低聲道。
    李德裕點點頭:“他一定會先回府見舒王。”
    “而舒王做事穩妥,得到消息後,一定會先派人查找李實的行蹤。”
    兩人相視一笑,李二又問:“你猜他們幾天能找到李實?”
    “三兩天?”劉綽猜測道,“其實,我本以為刺殺一事很難成功的。就算舒王為了避嫌,不會湊上來。可嗣道王府畢竟根基深厚,他又得罪了那麽多人,想不到他竟敢隻帶二十來個護衛就上路。”
    “綽綽,上次你去關中是欽差,而他是獲罪被貶出京城的官。沒了王爵的身份,長史一職隨行護衛之人本就有定數,人若帶的多了又是給禦史們的把柄。最關鍵的是,他囂張跋扈慣了,覺得沒人敢殺他!怕是聖人也不會相信,你敢動手殺李實。”
    馬車緩緩駛入長安城,夕陽的餘暉為街道鍍上一層金色。劉綽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色,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盡管離得遠,沒濺上一身血,可殺人終歸不是件容易的事。
    ·····
    舒王府中,聽了消息的李誼絲毫不驚訝地道:“很簡單,她是去殺李實的。”
    “不可能!她怎麽敢?她不過是個···”
    “不過是個沒什麽根基的異姓縣主?”李誼白了兒子一眼。
    “我不信,派去斷魂峽查探的人並沒有見到李實的屍體。”李佑道。
    “可他的確改道走了斷魂峽,如今的行蹤又在哪裏?”李誼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她做事若真像你似的,自然會留下收尾。”
    李佑不服氣地撇了撇嘴。
    “她行事看似毫無章法,實則步步為營。搬家是怕事敗之後,連累到家人。大張旗鼓地陪著那個赤鬆珠出城遊玩,就是為了引人注目。而聖人怕火器機密泄露,定然會派人盯著她跟赤鬆珠的一舉一動,如此一來所有被派去的人就都成了她的人證。”
    李佑聽著自己父王的分析,額頭直冒汗。
    “你今日不該攔她,更不該貿然闖進營地去找她。這樣一來,所有人都知道事發之時你也在斷魂峽附近了,甚至比劉綽離得更近。等嗣道王府的人鬧起來,聖人問詢,她就可以反咬你一口了。”
    想起今日數次被劉綽懟的情形,李佑就氣不打一處來。
    “她敢!”
    原來她當時那麽肆無忌憚地跟他說話,就是為了讓他有口難言。
    ·····
    到了縣主府,李德裕也沒有久留的意思。劉綽看著他疲憊的眉眼,輕聲道:“二郎,今晚就住在這裏吧,我讓人收拾客房。”
    李德裕搖搖頭:“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得回國子監。”
    劉綽知道他是不想給她惹來閑言碎語,心中又是一陣感動。她起身送他到府門口,夕陽的餘暉下,少年的輪廓格外清晰。
    “綽綽。”臨別前,李德裕突然轉身緊緊抱住她,“你我的院子修繕的差不多了,下個旬休日我帶你去瞧瞧。”
    劉綽眼眶微熱,重重點頭:“好。”
    三日後,長安城炸開了鍋——李實遇刺身亡,屍首被山中豺狼啃噬得麵目全非,四肢殘缺,僅憑腰間殘存的玉帶和官印才勉強確認身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消息傳回長安,坊間沸騰,百姓奔走相告——“虐民者,豺犬食!”
    這正是李攀婚宴上螞蟻所排的讖言。
    酒肆裏的說書人連夜編出新段子:“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新任嗣道王李璋踉蹌入宮,伏地痛哭:“陛下!臣父雖有過錯,但罪不至死!如今屍骨無存,必是有人蓄意謀害!舒王世子曾在斷魂峽左近見過明慧縣主,此事絕非巧合,求陛下明察!”
    皇帝眉頭緊鎖,目光掃過殿中眾臣。賈耽垂首不語,元寺卿欲言又止,而舒王李誼則一臉淡然,仿佛此事與他毫無幹係。
    “宣明慧縣主。”皇帝沉聲道。
    劉綽踏入紫宸殿時,殿內落針可聞。她神色從容,行禮後靜候問話。
    “明慧,嗣道王指控你曾出現在斷魂峽,與李實之死有關,你可有話說?”皇帝開門見山。
    劉綽抬眸,目光澄澈:“陛下,臣那日與赤鬆珠王子同遊海棠穀,鴻臚寺諸官皆可作證。若僅憑舒王世子一麵之詞便定臣之罪,未免有失公允。”她頓了頓,反問道,“世子殿下當日在山中狩獵,為何無人懷疑他?臣倒覺得,或許是有人殺人滅口後再栽贓嫁禍於臣。”
    此言一出,殿內嘩然。
    李佑勃然大怒,起身喝道:“放肆!你竟敢汙蔑宗室!”
    李誼卻是臉色不變,一臉無辜地道:“縣主此言何意?莫非是想汙蔑本王?”
    劉綽不卑不亢:“臣隻是陳述疑點。李實生前樹敵無數,恨他的何止一人?更何況——”她看向皇帝,語氣微沉,“貓鬼案尚未了結,韋元珪親族滿門慘死、東宮典膳丞暴斃,如今李長史又橫屍荒野……這一樁樁命案,背後是否另有主謀?”
    李誼臉色驟冷:“縣主慎言!”
    “還敢狡辯!”李璋也被李長史三個字刺激到了,指著劉綽破口大罵,“你與家父素有舊怨,家父離京之時,就你守在城門口多番出言譏諷,後又假借海棠穀遊玩之機派人暗殺了家父!年紀輕輕的小女娘,手段委實毒辣!”
    因為不想再將舒王父子牽扯其中,李璋幹脆不再提李佑見過她的事,省得她再提什麽狐狸精怪的事轉移視聽,而是直接指責她派人下的殺手。
    劉綽冷笑:“嗣道王大可去查查看,當日縣主府的府兵都在何處,安邑坊劉宅的護衛又都在何處。李長史離京隨行所帶護衛不少,若要做到毀屍滅跡,可不是三兩人便能做到的事!嗣道王未免也太看得起劉某了!我哪來那麽大的本事犯下此等大案?”
    “焉知你沒在別處養了些見不得人的死士?”
    雖然朝廷明令禁止,可這年頭對退伍軍人的撫恤不夠完善,他們也總要討口飯吃,故此,偷偷蓄養死士的權貴人家不在少數。
    劉綽不慌不忙:“哦?嗣道王說得如此頭頭是道輕車熟路,想來貴府是偷偷養了不少見不得人的死士嘍?”說著她看向皇帝行禮,“臣一向奉公守法,不敢擅自蓄養武士,還請陛下明鑒!”
    “你····”李璋噎住,支支吾吾道:“陛下,家父離京前,劉綽曾當眾威脅過他!”
    劉綽一臉無辜:“陛下明鑒,臣那日不過是與李長史寒暄幾句,怎就成了威脅?況且,臣又怎會知曉李長史會改道而行?”
    元寺卿也深覺有理,勸道:“嗣道王節哀,若真如你所說,明慧縣主處心積慮早有安排,又怎會在城門口出言挑釁,這不是貽人口實麽?”
    “焉知她不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李璋憤憤道。
    劉綽立時便反唇相譏:“說來說去,嗣道王不還是柿子挑軟的捏?否則,怎不見你咬住在斷魂峽左近狩獵的舒王世子不放?”
    李璋好不容易順過來的氣又岔開了,他捂著胸口反問:“同為宗室,世子殿下為何要謀害家父?殺了他,對世子殿下有什麽好處?”
    “如此說來,我倒想問問嗣道王,劉某與李長史又有何深仇大恨?非要殺之而後快?”
    劉綽心下冷哼,不是說當日哄騙我四叔母購買贓物添妝,事發後又栽贓給秋月的主使之人都是羅有德麽?
    “你···你四叔母張氏被小人蒙蔽做下蠢事,你定是將那羅有德所做之事算到了家父頭上!”
    “夠了!”說著說著便又到了貓鬼案,皇帝一拍桌案,打斷爭執。“賈愛卿,你覺得此事乃是何人所為?”
    皇帝很清楚,貓鬼案如今已與天罰相連,加上太子以儲君之尊中風失語,更是要去應證傳言一般,於東宮非常不利,必須打斷。
    老頭兒慢悠悠道:“回陛下,李長史在任期間,橫征暴斂,關中百姓苦不堪言。他的死,不知讓多少人拍手稱快。說不定是那些被他迫害的百姓尋仇,又或者是他官場的政敵所為。嗣道王不仔細調查這些可能,卻一味咬定是明慧縣主所為,實在難以服眾。”
    “老滑頭!”皇帝本想讓他將火再往舒王父子身上引一引,這老狐狸卻不肯配合,給了個法不責眾的解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又盯著劉綽,緩緩道:“明慧,你倒是說說,刺殺一事乃是何人所為?”
    劉綽早就注意到了皇帝在案件牽扯到舒王父子時的態度,她深吸一口氣,忽然撩袍跪下,鄭重道:“臣以為,乃是天罰!”
    場間眾人嘩然。
    李佑冷笑:“明慧縣主莫非又要拿什麽山中精怪來說事?”
    皇帝斜了李佑一眼,皺眉道:“此話怎講?”
    劉綽不再多言,隻是深深一拜:“陛下,‘爾食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李實在任司農卿時便監守自盜,倒賣義倉之糧。豈料關中接連兩年大旱,他為了掩罪飾非,不讓饑民出現在長安,又下令關中各地封城閉戶。還勾結關中豪族貪墨賑災糧,高價轉賣給災民,致使關中餓殍遍野,易子而食。正因此,上月王府婚宴上才會出現‘虐民者,豺犬食’六個血字。如今讖言應驗,豈非天罰?多行不義必自斃,若嗣道王執意追究,不妨問問蒼天,為何獨獨收了他!”
    殿內死寂。
    皇帝盯著她,忽然笑了:“好一個‘天罰’,好一個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真正的天罰是死無全屍,而太子不過是被歹暗害以致舊疾複發。
    東宮被人扣上失德遭受天罰的帽子,那舒王一黨自然也不能舒服了去。
    賈耽長歎一聲,“這正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就這樣,李實被棄屍荒野一案朝野震動,皇帝下令嚴查。但調查結果卻令人玩味——李實一行是被憤怒的災民所殺。那些失去親人的百姓一路尾隨,最終在斷魂峽實施了複仇。但荒郊野外的,災民們本就居無定所,根本無法確認行凶者為何人,隻好不了了之。
    喜歡長安多麗人請大家收藏:()長安多麗人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