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既定事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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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體異常得沉重,這對柯樂來說是一種新奇的感覺,新奇到足以使柯樂猛地驚醒。她已經有將近一整年沒有驅使過身體了,自然也就沒有機會感受來自身體的各種不適。
    眼下柯樂明白一件事——何佳佳陷入了深度昏迷,甚至更糟,否則身體的操控權絕不會落到她的手裏。
    視野亮起,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納米武裝麵甲上快速閃過的自檢動畫流光,幾秒後傳感器率先重啟完畢,將周圍環境清晰地投射到她的視界中……
    ……暫時安全。
    身下傳來規律的搖晃和引擎要死似的喘聲,她正躺在一輛經過緊急修繕的皮卡車廂裏。即便荒廢了八年,在掌握修理技能的尖兵手裏,這些路邊的廢棄車輛也能重新被“征召”,派上用場。
    不過除了緊急情況,這類普通交通工具的的速度根本比不上納米武裝就是了。
    “醒了,‘一號’?時間卡得正好,我們快抵達巴斯海峽的撤離點了。” 伴隨著內同步啟動的同聲傳譯設備,一個聲音從側麵傳來,設備能反映出說話者的方位,讓使用者能方便判斷聲音的來源。
    柯樂轉過頭,認出了這張在“世界心”行動任務簡報上看過的臉。“鬆餅女士”摘下了麵甲,正深深呼吸著凍雨消散後難得的、未經內循環過濾的新鮮空氣,英氣的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
    柯樂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抬頭望向萬裏無雲的晴空,一股由衷的慶幸湧上心頭:成功了,黑海被殲滅,她也順利與聯合尖兵部隊的殘部會合了。
    “感謝您的救援,‘鬆餅女士’。”柯樂開口,稚嫩的聲音通過麵甲傳出,反而讓“鬆餅女士”微微一愣,“按照伯納德將軍的最新指令,我負責前來支援並協助你們撤離……”
    話說到一半,她卻停了下來——氣氛不對,太壓抑了。
    隊伍裏彌漫著一股沉重的靜默,完全沒有勝利後的振奮,雖然“鬆餅女士”身為指揮官確實不應該把情緒表現在臉上,但她的眉宇間也不應該完全沒有聽到撤離命令後的喜悅。
    這股無形的壓力讓她也跟著沉重起來,仿佛心裏某處莫名地空了一塊,很不舒服,卻又說不上來。
    “‘鬆餅女士’?”柯樂提高了聲音,表露出自己的不安一般可以換得對方的回答,“出什麽事了?女士?”
    連叫了幾聲,“鬆餅女士”才仿佛從沉思中被驚醒,眼神複雜地看向她:“我還以為……你會知道些什麽。關於那東西的事。畢竟,畢竟你應該才是第一個見到它的人。”
    “它it)?”柯樂心中的不安瞬間膨脹,像是當初被凍雨圍攻時的冰冷感蔓上心頭。在她昏迷期間,一定發生了什麽極其糟糕的事情。
    “到底怎麽了?什麽東西?”
    “鬆餅女士”沉重地歎了口氣,抬起手,指向了車隊末尾的另一輛皮卡。
    那輛車旁,幾乎集中了隊伍裏大半的尖兵。讓柯樂心頭一緊的是——所有尖兵武器軌道上生成的槍械、炮口,全都處在待擊發狀態!
    這個架勢,與其說是在保護車上的人或物,不如說是在高度警戒和提防!
    昏迷前的記憶碎片如同破碎的玻璃,猛地刺入腦海:被海鬼接納的異樣、被剝離的劇痛、何佳佳那隻穿透黑暗、緊緊抓住自己的金屬手臂、以及……
    何佳佳呢?她在哪裏?僅僅是意識陷入了無法喚醒的昏迷?還是……發生了更不可挽回的事情?
    柯樂猛地從車廂裏站起來,動作之大讓本就搖搖欲墜的車架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強烈的眩暈感和惡心感襲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她強迫自己站穩,視線越過那些如臨大敵、槍口林立的尖兵,死死盯向那輛皮卡的車廂。
    然後,柯樂的心髒幾乎被捏扁。
    她看到了。
    那個讓她陷入無盡時間輪回的罪魁禍首;
    那個在未來連續兩次奪走她生命的凶手;
    那個引發了迄今為止所有災難、痛苦與絕望的源頭——那隻光滑如鏡、漆黑無光的人形海鬼!
    一股暴怒幾乎要衝破柯樂的喉嚨,但下一秒,更恐怖的記憶碎片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澆熄了怒火,隻剩下徹骨的寒意:
    在那黑暗的核心深處,代替被剝離出來的自己困於其中子的意識……是何佳佳!此刻在那完美卻非人的黑色軀殼內的人……是何佳佳!!!
    這個認知帶來的衝擊還未消化,結合自己所經曆的未來種種,一個更加冰冷、更加驚悚的猜想,如同深淵中探出的利爪,猛地攫住了她的思維。
    這隻人形海鬼隻是在此時此刻——這條時間線中禁錮了何佳佳……
    還是說……一直就是她?那個被柯樂視為最終目標的海鬼、它的內核,自始至終都是……何佳佳?!
    柯樂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看著那個被重重包圍的車廂,目光裏隻剩下無盡的驚悚和茫然。
    不行!
    柯樂強迫自己壓下翻騰的思緒和喉嚨裏的苦澀。她還不能暴露,至少現在不能。
    她小心翼翼地深吸一口氣,不希望被“鬆餅女士”看出破綻,盡管在麵甲後這細微的遮掩毫無意義。然後試圖模仿何佳佳慣常那種冷靜但略顯疏離的語氣,轉向“鬆餅女士”:
    “指揮官、女士。”她努力維持平穩,但細微的顫抖還是泄露了她內心的混亂,“那個……呃、人形樣本、海鬼,它的情況前所未見,和目前已知的海鬼檔案不符。直接銷毀……可能損失關鍵情報,我建議帶回控製區發掘它的研究價值……”
    她的話磕磕絆絆,腦子裏全是何佳佳的事情,混亂的思緒讓她不像以前那般遊刃有餘,甚至難以組織起嚴密的邏輯。
    “鬆餅女士”銳利的目光掃過柯樂,似乎察覺到了對方的心神不寧,但隻當是惡戰後的疲憊和麵對未知樣本的謹慎。
    她點了點頭,神情凝重:“我明白,‘一號’。這東西背後的價值恐怕就是‘世界心’行動那不確定的目標。我會盡全力把它帶出這座島,至少送到我們能控製的區域。”
    “但是,”她突然加重了語氣,眼神掃過周圍疲憊卻依舊保持警惕的尖兵,“前提是它保持沉寂。如果它在途中蘇醒,展現出任何攻擊性或不可控性……我必須優先考慮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我們沒有兵力,也沒有餘力嚐試活捉一個危險的海鬼……你理解嗎?”
    “當然、我理解。”柯樂的聲音幹澀,表麵上同意了,內心卻在劇烈撕扯。“鬆餅女士”的決定無可指摘,是負責任的指揮官該做的。
    但這就意味著,如果何佳佳的意識在那黑色軀殼裏掙紮、引發異動,或者“鬆餅女士”判斷失誤……她將眼睜睜看著何佳佳被友軍殲滅。
    衝突、刀劍相向。如果她一定要為了何佳佳的安危而做些什麽,那麽可以預見,她勢必會與聯合尖兵部隊爆發衝突。這個念頭沉甸甸地壓在心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隻能暗暗祈求:就這樣沉睡下去吧,佳佳……在我們找到辦法之前,千萬別醒過來。
    隊伍沉默地行進,不知不覺間,鹹腥的海風取代了凍雨殘留的陰冷,吹拂在傷痕累累的裝甲上。
    他們抵達了巴斯海峽南岸的懸崖。
    直到此刻,柯樂混亂的大腦才猛地抓住一個之前被忽略的疑點。她轉向“鬆餅女士”,盡量讓語氣顯得隻是好奇:“指揮官,黑海的電磁幹擾還在衰減,理論上現在的通訊依然是阻斷的,你們是如何確認這個撤離點的?在最初的任務簡報裏沒有提到……”
    柯樂的提問被一陣細微的騷動打斷了。
    尖兵們發出壓抑的低呼,指向海峽方向,放眼遠眺。沉悶的氣氛被一種混雜著期盼的激動情緒取代,眾人紛紛登上高處,在海峽上尋找起心心念念的撤離艦隊。
    回家了,馬上就能離開這座地獄般的島了。雖然行動慘敗,但至少……他們在撤離途中陰差陽錯地帶回了些“東西”,也不算是無功而返吧?
    “鬆餅女士”也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緊繃的神經鬆懈了一絲,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沿途沒有發現其他聯合尖兵部隊的幸存者了。不過轉念一想,那些先自己一步發現補給箱的友軍們或許早早就與撤離艦隊會合了也說不定呢?
    她轉頭正要回答柯樂,但還未開口話,她的視線已經牢牢鎖定在海麵上。卻不知這被省去十幾秒交流時間會惹出多大的災難。
    一支龐大的艦隊正遊弋在巴斯海峽之中。各類戰艦如眾星拱月般護衛著中央那艘擁有標誌性斜角飛行甲板的航空母艦。艦島側舷,巨大的白色舷號清晰可見——73。
    “欸?”
    “鬆餅女士”臉上那絲鬆懈瞬間凍結,取而代之的是驚愕和驟然升起的警覺。這不是預想中的海南艦平台戰鬥群!這是……美國海軍!
    顯然,“一號”的出現讓他們想當然的誤會了那原本疑點重重的撤離艦隊的身份。
    她骨子裏的謹慎警報瞬間拉響,立刻回想起了自己下達過的“對撤離艦隊保持警戒”的命令。
    可在她開口前,有人先迎了上去。
    “哨兵一號”,這位來自第75遊騎兵團的精英尖兵,在爬上小丘頂端第一眼看到那熟悉的航空母艦輪廓時,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積壓的苦難、見證的犧牲……所有沉重的負擔仿佛瞬間找到了出口。
    結束了。終於可以回家了。
    他甚至沒有等命令,也沒有進行任何標準的戰術偵查動作。一種近乎本能的歸屬感和巨大的解脫感壓倒了他作為尖兵長久以來的謹慎。
    他拋下一句:“我先去確認情況!” 黃蜂背包瞬間點亮,整個人不及待地朝著那艘象征著安全和歸宿的航空母艦——他認知中能帶他回家是事物——疾飛而去。
    在他心中,這不是需要提防的未知,而是苦盡甘來的終點,更何況和自家的海軍艦隊會合根本不需要如此提防。
    他所看到的故事,他所見證的犧牲,當初在搖籃山未能帶走的戰友遺體,凍雨荒野中犧牲的遊騎兵兄弟……他們的榮耀和故事,至少他們的狗牌,將由他這個活著的人帶回去,傳頌下去。
    近了,更近了。也可能是錯覺,他甚至能看到甲板上忙碌的人影,仿佛有溫暖的燈光正為他而亮,照射而來,迎接著這位從地獄歸來的遊騎兵!
    然後……
    美國陸軍第75遊騎兵團尖兵營第1排,尖兵“哨兵一號”,艾登·布萊克伍德上尉……連同他承載的所有記憶、榮耀與歸家的渴望……
    ……被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