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城主很煩惱。
    作為雄踞雪域的一方霸主，按理來說不應該有讓他特別煩惱的事情嗎，除了那座古陣封印外的雪國禁區。
    不過現在他又多了一重煩惱，而煩惱的來源，正是這滿天滿地的風雪，狂亂的風雪中，不時還夾雜著幾聲怪叫。
    那隻會說人話的鼎已經吐了將近一天了。
    按薑嬋的解釋，這隻鼎因為吞吃了大量裹挾了玄冥天尊肉身碎屑的雪，感到十分反胃，於是開始狂吐，又唯恐自己吐得不幹淨，於是吐完之後又反複吞下大量其他地方的雪，再吐出去，以此來漱口。
    雪域雖然常年飄雪，但聽雪城附近因為有大帝古陣的影響，從不落雪，現在因為這尊鼎的緣故，聽雪城內破天荒的開始下雪——因為那尊玉鼎非常不講究，吐得到處都是。
    於是聽雪城不得不開啟應急的護城大陣。
    一想到這些飄散的雪花裏可能有玄冥天尊的身體碎片，聽雪城主隱隱感到一股惡寒。
    薑嬋站在高處，撐著一把傘，遠遠望著玉鼎在那裏大吐特吐，雪花隨風四散，玄冥天尊也飛得到處都是。
    罪過罪過，道尊慈悲，阿彌陀佛。
    雪白的弧風獸銜著一串紫晶玲瓏果，靈巧的躍下屋簷，竄入房中，低低嗚了幾聲，主人依舊沒有搭理它的意思，於是跳上床榻，好奇的伸長脖子，順著主人發呆的方向看去，想看看主人看什麽看得那麽出神。
    窗外是大片飛起的簷角，高高的平台上站著撐傘的女子，背影纖秀，長發如瀑，玉階素淨，背景是大片的連綿的白色雪山，天地之間，飄搖的青色衣裙成了唯一的色彩。
    弧風獸眨了眨眼，沒發現到底有什麽好看的，於是扭過頭，將銜來的果子放在一邊，收起尾巴，蜷起身體開始打盹。
    頭頂突有暖意，弧風獸小小的嗚嗚兩聲，很是享受，偷眼抬頭，驚訝的發現主人好像在笑，淺淡得極其不起眼。
    在弧風獸的印象裏，主人笑起來應該是陰瘮瘮的，他要是這麽笑了，一般是要殺人。
    弧風獸又往窗外張望了一下，回頭看看主人，歪了歪腦袋，不太確定主人這這個笑到底代表什麽意義。
    薑嬋走過來的時候，看到就是這麽一副場景。
    白玉床榻上半倚著一個人，上半身傾向窗口的位置，因為隻剩下半邊身體，那身黑袍也都碎得七七八八，被打碎的半邊身體正在緩慢的修複，靈光碎閃，身體還沒修複完，隻裹了一件新的外袍，漏出大片皮膚的本色。
    因為傷勢未愈，臉色更加蒼白，頭發又很長，黑色的綢緞一樣鋪得床榻上到處都是，從床榻邊緣垂落下來。
    雪白的弧風獸匍匐在旁邊，昂著腦袋，眯著眼睛，享受著主人的撫摸。
    薑雲飛這張臉皮本來長得極好，隻是平日裏多做陰沉凶狠之態，煞氣太甚，以至於常常忽略他的長相。
    此刻半倚在窗前，長發垂塌，臉色蒼白，衣衫不整，有一搭沒一搭的擼著弧風獸的腦袋，散去以往那股令人膽寒的凶煞之貌，透出一股虛弱的傷態。
    怎麽形容呢？哦，像聊齋故事裏的淒豔男鬼。
    察覺到薑嬋過來，床榻上的人眼睛一亮，忽而揚起一抹笑來，唇角兩顆虎牙若隱若現，顯得稚氣，又帶著一股不易察覺的討好。
    嘶，更像了。
    薑站在門口沒進去，心情有些複雜，這明明是個靠殺伐證道的頂級凶人，心如鐵石行事狠辣，但又總是一副令人心生憐憫的可憐樣，明明知道這是頭狼，但看他齜牙咧嘴凶相畢現，還是會想要去嗬護他一點，愛他一點。
    之前在雪域中被玄冥天尊追殺，礙於情況緊急，不宜做矯情之態，她和薑雲飛還能暫時並肩作戰，同進同退。
    可現在沒有了來自外界的威脅，薑嬋不得不重新審視她與薑雲飛之間的關係。
    她和薑雲飛之間隔著挖骨之仇，隔著天水擂，隔著那場慘烈的自斬，隔著消亡的慕容傾。
    種種過去組合在一起，成了一道難以跨越的天塹鴻溝。
    薑雲飛不知道慕容傾的存在，不知道他追逐的人早已經消散，關於薑嬋的，她不想再去深究，她的前路還長，不想被困在過往裏做困獸。
    但有關慕容傾的，她沒資格表態。
    哪怕慕容傾已經消散，哪怕她已經是這個世界中唯一的“薑嬋”，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了，但她還是固執的把慕容傾作為一個單獨的人，深藏在記憶深處。
    隻要她還記得，慕容傾就不算消亡。
    薑嬋自覺無愧薑雲飛。
    見薑嬋一直不進來，薑雲飛嘴角那絲笑意也慢慢淡去，初見時那股有口難言的拘謹氣息再次蔓延。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錯誤都有修正的機會。
    薑嬋與薑雲飛，目前最好的局麵，就是像現在這樣，隔著一扇門，他不出去，她不進來，不遠不近，不親不疏。
    “好些了嗎？”薑嬋站在門外問。
    薑雲飛嗯了一聲，道：“差不多了。”
    薑嬋揚手拋來一物，懶洋洋匍匐著的弧風獸耳朵一動立即跳起，接住，轉了兩圈，吐在地上，扒拉了兩下，回頭看薑雲飛。
    一塊巴掌大的玄晶，其中封印著兩滴血液，鮮紅奪目，有神秘光澤流動。
    薑雲飛瞳孔一縮。
    “玄冥天尊沒舍得煉化這兩滴燭龍血，大約是想等拿到你的那份之後一起煉化，不過現在是沒有機會了。”
    “東西你收好，下次，別這麽玩命了，寶物雖好，需有命消受，死了可就什麽都沒了。”
    薑嬋的聲音清淡如水，聽在薑雲飛耳中卻格外滾燙，抬手一招，封印燭龍血的玄晶落入手中，觸手微涼。
    握緊玄晶，薑雲飛心頭滋味難言，渾身血氣一同洶湧上來，堵得他心口發顫，再抬眼時，薑嬋已經不在門口，莫名的湧上一股巨大的恐慌，連忙轉身趴上窗台，探出半截身體去張望。
    玉階連綿，一路隱入樓台深處，那道青色的背影已經走得很遠。
    薑雲飛一動不動，嘴唇動了一下，聲音很小，像呢喃，又像求救。
    “別走，別再丟下我。”
    “薑嬋……”
    “表姐……”
    “小嬋姐姐……”
    有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懸掛的簾子嘩嘩作響，薑雲飛蜷起腿，把臉埋進膝蓋裏。
    人生若隻如初見，緣恨平生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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