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黃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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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陵泉陵的青石巷蜿蜒如帶,少年黃蓋赤著腳背著柴火匆匆走過。
    初春的雨水浸透了他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衣,草鞋在泥濘中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
    巷口老槐樹下,幾個衣著光鮮的孩童正圍著貨郎攤嬉笑,糖花甜膩的香氣飄來,引得黃蓋喉頭微微發緊。
    他低頭看了看肩頭被麻繩勒出的紅痕,加快了腳步——這些柴火要趕在日落前送到米鋪,換些銅錢買藥給祖母抓藥。
    暮色四合時,黃家那間用茅草和竹篾搭建的小屋裏亮起昏黃油燈。
    黃蓋就著豆大的火苗,用木炭在破陶罐底臨摹竹簡上的文字。
    他的手指布滿老繭,卻能穩穩握住木炭筆,將《孫子兵法》中\"兵者,詭道也\"幾個字寫得剛勁有力。
    窗欞外傳來更夫梆子聲時,少年總會放下木炭筆,拿起祖父留下的青銅劍,在院子裏舞得虎虎生風。
    月光灑在劍身斑駁的綠鏽上,仿佛映出了當年先祖馳騁沙場的英姿。
    郡府的朱漆大門前,黃蓋第三次被門吏攔住。
    他攥著寫滿策論的竹簡,望著門楣上高懸的\"孝廉\"匾額,忽然扯開嗓子喊道:\"治國安邦之策,豈能藏於深閨!\"
    驚飛了簷角棲息的寒鴉。
    這一嗓子驚動了正在批閱文書的功曹,當看到少年筆下對山越治理的獨到見解時,老功曹撫著胡須連連讚歎:\"此子日後必成大器!\"
    初入公府的黃蓋如饑似渴地學習政務,卻總在夜深人靜時翻開從書肆抄來的兵書。
    有次他在整理典籍時,偶然發現一卷失傳已久的《太公陰符》殘卷,竟躲在庫房角落抄寫了整整三天三夜。
    掌燈的老仆常看見窗紙上晃動著他揮劍的身影,劍穗掃過牆角,驚起一片塵埃在月光中飛舞。
    中平六年的江南梅雨時節,孫堅的招兵令如驚雷般響徹江東。
    黃蓋摸著腰間家傳的青銅短劍,望著天空中盤旋的蒼鷹,將家中僅有的三畝薄田托付給叔父,毅然踏上征程。
    校場上,他在三千新兵中第一個拉開三石強弓,箭矢破空聲驚得孫堅放下手中酒盞。
    “好小子!\"孫堅親自為他係上象征親兵的赤色絲帶,\"跟著我,保你有使不完的力氣!\"
    當夜,黃蓋躺在潮濕的草席上,望著營帳外跳動的篝火,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的遺言:\"男兒當馬革裹屍,方不負黃家血脈。\"
    初平元年討伐董卓的虎牢關前,黃蓋迎來了人生第一場惡戰。
    西涼鐵騎的馬蹄聲震得大地顫抖,他揮舞著鐵鞭衝在最前方,鞭梢掃過之處血花飛濺。
    混戰中,他瞥見孫堅的紅纓槍被敵將纏住,立刻撥轉馬頭,鐵鞭如靈蛇般纏住敵將咽喉,生生將那人從馬上拽落。
    夕陽染紅戰場時,黃蓋滿身血汙地跪在孫堅帳前,鐵鞭上凝結的血塊簌簌掉落:\"末將護主來遲!\"
    孫堅卻大笑著拍他肩膀:\"有你在,我孫堅死不了!\"
    建安二年秣陵城下,黃蓋的敢死隊在雲梯上與敵軍展開殊死搏鬥。
    箭矢穿透他的皮甲,在肩頭留下碗口大的傷口,鮮血順著鎧甲縫隙滲入衣襟。
    他咬著牙攀上城頭,鐵鞭橫掃,將三個敵兵打下城樓。
    當軍旗插上城牆的那一刻,黃蓋望著遠處孫策的帥旗,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昏迷前,他聽見軍醫說:\"這傷再深半寸,神仙也難救。\"
    孫權繼位後,丹陽郡的山越之亂愈演愈烈。
    黃蓋卸去戰甲,換上粗布短衫,帶著兩個親隨潛入山林。
    他們在瘴氣彌漫的山穀中穿行七日,終於摸清了山越部落的分布。
    當他帶著三百精兵突襲賊巢時,山越首領望著這個能說流利越語的漢人,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商人?\"
    黃蓋擦拭著鐵鞭上的血跡,冷笑道:\"我是來送你們上路的!\"
    建安十三年的冬月,周瑜的中軍大帳裏彌漫著濃重的藥香。
    黃蓋跪坐在虎皮褥上,望著案頭攤開的長江輿圖,眉頭擰成了疙瘩。
    曹軍八十三萬大軍壓境,戰船首尾相連竟達百裏,如同橫亙在長江上的鋼鐵長城。
    \"公覆以為如何?\"周瑜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黃蓋抬頭,看見主帥眼中布滿血絲,案上堆積的戰報已將燭火遮得忽明忽暗。
    \"火攻。\"黃蓋的聲音斬釘截鐵,\"曹軍戰船以鐵鏈相連,若借東南風縱火,必成燎原之勢!\"他的手指重重劃過輿圖上的赤壁,\"隻是...\"
    \"隻是如何?\"
    黃蓋沉默良久,緩緩解開衣襟。
    月光照在他背上縱橫交錯的疤痕上,舊傷未愈又添新疤,猙獰的傷痕如同盤繞的赤蛇。\"需有人詐降,方能接近敵營。\"
    他的聲音低沉卻堅定,\"蓋願往!\"
    次日校場,黃蓋的怒吼聲穿透雲層:\"東吳基業,豈容鼠輩踐踏!\"
    話音未落,周瑜的令旗重重揮下,行刑官的軍棍如雨點般落在他背上。
    第七棍落下時,黃蓋悶哼一聲,嘴角溢出鮮血,卻仍倔強地昂著頭。
    圍觀將士們不忍直視,有人悄悄抹淚,卻不知這皮肉之苦,早在黃蓋意料之中。
    深夜,呂蒙偷偷潛入牢房,看見黃蓋正就著油燈往傷口塗抹草藥。
    \"公覆兄何苦...\"呂蒙話音未落,黃蓋已將染血的布條扔進火盆:\"子明,若能換來破曹之機,這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麽?\"
    跳動的火苗映照著他堅毅的臉龐,恍惚間竟與二十年前那個在油燈下苦讀兵書的少年重疊。
    決戰那日,東南風來得格外猛烈。
    黃蓋站在旗艦船頭,望著身後二十艘蒙衝鬥艦。
    每艘船上都堆滿浸滿膏油的茅草,用赤色幔布遮蓋,船頭插著\"黃\"字大旗。
    他摸了摸懷中的詐降書,那上麵的字跡被冷汗浸得有些模糊——這是用命換來的信任。
    \"起錨!\"隨著一聲令下,戰船如離弦之箭衝向曹軍水寨。
    黃蓋握緊劍柄,心跳聲幾乎要蓋過戰鼓。
    當船隊行至江心,對岸傳來曹軍的喝問聲。
    他扯破衣衫,露出背上未愈的傷痕,高舉火把喊道:\"黃蓋來降!\"
    離曹軍水寨還有二裏時,黃蓋將火把擲向茅草堆。
    瞬間,烈焰騰空而起,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二十艘戰船化作二十條火龍。
    他望著被火光映紅的天空,忽然想起兒時在江邊看的落日,卻遠比此刻的景色殘酷千倍。
    \"殺!\"黃蓋揮舞鐵鞭,帶領敢死隊跳上曹軍戰船。
    鐵索連環的弊端在此刻顯露無遺,火勢迅速蔓延,曹軍士兵在火海中慘叫奔逃。
    一支流矢突然襲來,黃蓋側身躲避,卻還是被射中左肩。
    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踉蹌著跌入江水。
    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時,他最後的念頭是:\"江東...保住了...\"
    赤壁之戰後的第三年,武陵的秋風吹落滿山紅葉。
    黃蓋坐在馬背上,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群山,劇烈的咳嗽震得鎧甲上的銅片叮當作響。
    舊傷發作時,他常疼得徹夜難眠,卻仍堅持巡視軍營。
    \"將軍,蠻兵又在邊界騷擾!\"斥候的急報打斷了他的思緒。
    黃蓋握緊腰間鐵鞭,眼神重新銳利起來:\"五百人,隨我出戰!\"
    他讓士兵大開城門,自己則帶著數十人在城頭飲酒。
    當蠻兵大搖大擺進城時,城樓上突然鼓聲大作。
    黃蓋一甩酒碗,鐵鞭破空而出,瞬間將蠻兵首領擊落馬下。\"殺!\"
    五百精兵如猛虎下山,殺得蠻兵丟盔棄甲。
    這一戰,他再次以少勝多,卻也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
    建安二十一年,長沙益陽的桂花又開了。
    黃蓋躺在病榻上,聽著窗外傳來的捷報——他訓練的新軍剛剛剿滅了盤踞十年的山賊。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床前,他望著牆上懸掛的鐵鞭,仿佛又看見少年時在油燈下苦讀的自己,看見孫堅為他係上紅絲帶的模樣,看見赤壁江上衝天的火光...
    \"此生...無憾了...\"黃蓋的手緩緩垂下,窗外的桂花紛紛揚揚落在他身上,宛如撒下一層金色的戰甲。
    孫權稱帝後,每當提起赤壁功臣,總要歎息:\"若無公覆,安有江東今日!\"
    而長江之上,那道在烈火中奮勇殺敵的身影,永遠鐫刻在了曆史的豐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