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孫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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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二十五年,正值盛夏,蟬鳴聲在炎熱的空氣中此起彼伏,響徹整個建業城。
    在這座繁華的都城裏,孫權的後宮中,一個新生命誕生了。
    在後宮的偏殿裏,孫權第一次見到了他的這個兒子。
    孩子剛剛降生,被裹在柔軟的繈褓中,安靜地躺在乳母的懷中。
    孫權輕輕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孩子的小手。
    那是一隻多麽小的手啊,柔軟而溫暖,孫權幾乎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這個小家夥。
    孩子的哭聲並不像尋常嬰孩那樣響亮,反而像是春溪破冰時發出的細碎聲響,輕柔而婉轉,但卻透著一股韌勁。
    孫權凝視著孩子,隻見他的眉眼清秀,雖然還未睜開眼睛,但那長長的睫毛已經預示著他將來會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孫權不禁想起了昨夜的那個夢,夢中他見到了一條盤在梧桐樹上的青蛇。
    那青蛇沒有鱗甲,卻有著龍的形狀,它在樹上蜿蜒盤旋,顯得神秘而威嚴。
    孫權撚著頷下初顯花白的胡須,心中若有所思。
    這個孩子的哭聲如此特別,是否與昨夜的夢境有關呢?
    他看著孩子,仿佛看到了一個充滿潛力和未知的未來。
    \"就叫休吧。\"他揮退左右,指尖輕輕碰了碰嬰孩的額頭,\"孫休。\"
    彼時的江東正值多事之秋。
    關羽敗走麥城的血跡尚未幹透,曹丕已在洛陽稱帝,蜀漢那邊傳來劉備要東征的消息。
    宮牆內的風比長江的浪更急,太子孫登剛滿十歲,二宮之爭的暗流已在廊柱間湧動。
    孫休的生母王氏地位低微,在步夫人、王夫人等寵妃的光環下,像株牆角的蘭草,安靜得幾乎讓人忘記。
    這安靜成了孫休的護身符。
    他五歲啟蒙,師從博士盛衝。
    別的皇子在演武場比試騎射時,他總在書房裏臨摹《急就章》;宮宴上兄弟們為爭父皇的關注而引經據典時,他多半在角落觀察舞姬的水袖如何劃過燭火。
    盛衝曾歎:\"郎君有靜氣,當為守成之主。\"孫休隻是靦腆一笑,將剛寫好的《孝經》抄本捧給老師看。
    十二歲那年,太子孫登病逝的消息像塊巨石砸進建業宮。
    孫權的白發一夜之間添了許多,二宮之爭驟然白熱化。
    魯王孫霸與新太子孫和各樹黨羽,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幾乎都要站隊。
    有一次,孫霸帶著人馬來找孫休,想拉他入夥,少年正蹲在花園裏看螞蟻搬家,頭也沒抬:\"二哥,你看這蟻穴,若往兩邊挖,遲早要塌。\"
    孫霸罵了句\"呆子\",悻悻而去。
    這話後來傳到孫權耳朵裏,老皇帝沉默半晌,第二天就下了道旨,將孫休封為琅邪王,讓他去虎林就藩。
    離京那天,生母王氏偷偷塞給他一枚玉玦,淚水打在玉上,暈開一層水汽:\"記住,凡事留三分,別學你大哥二哥。\"
    虎林的日子比建業清苦,卻也自在。
    孫休把王府後院改成菜園,自己種些青菜蘿卜,偶爾帶著兩三個侍從去江邊釣魚。
    有回遇到個老漁夫,說江裏有白鱀豚,見了能保平安。
    他便真的在江邊守了三夜,雖沒見到豚,卻在蘆葦叢裏撿到個棄嬰,收為養子,取名孫綝——那時誰也想不到,這個孩子日後會攪動江東風雲。
    太平三年的冬夜,建業城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
    孫休正在虎林王府裏就著炭火讀《左傳》,忽然聽到院外有馬蹄聲,急促得像擂鼓。
    侍從闖進來時,手裏的燈籠晃得厲害:\"殿下,宮裏來人了,說...說陛下駕崩了!\"
    孫休手裏的竹簡\"啪\"地掉在地上。他知道侄子孫亮才十六歲,卻沒想過會這麽突然。
    更讓他心驚的是,來接他的人裏,領頭的竟是侍中孫綝。
    這個比他小幾歲的堂侄,此刻穿著錦袍,腰間佩著劍,笑容裏藏著說不清的意味:\"叔父,百官議立,皆言您賢德,該回建業主持大局。\"
    路上的雪深及馬膝,孫休裹緊狐裘,心裏卻一片冰涼。
    他聽說孫亮想除掉孫綝,反被權臣廢為會稽王,如今這局麵,分明是自己被架到了火爐上。
    車駕進建業城時,他看到朱雀橋上站滿了披甲的士兵,刀劍在雪光裏閃著寒光。
    登基大典定在臘月初八。
    孫休穿著十二章紋的袞服,站在太極殿上,看著階下黑壓壓的群臣,忽然想起虎林江邊的蘆葦。
    孫綝站在最前麵,手按劍柄,眼神掃過眾人,像是在清點自己的獵物。
    行禮時,孫綝的拜禮比別人慢了半拍,起身時還故意咳嗽了一聲。
    退朝後,孫休把自己關在偏殿,對著生母留下的玉玦發呆。
    內侍報說左將軍張布求見,這人是先帝舊臣,在孫亮被廢時曾據理力爭。
    張布進來時,袍角還沾著雪,開門見山:\"陛下,孫綝專權,已有不臣之心,若不早除,必成後患。\"
    孫休指尖摩挲著玉玦上的紋路:\"他手握兵權,黨羽眾多,如何除?\"
    \"可用離間計。\"張布壓低聲音,\"孫綝的弟弟孫恩掌管禁軍,卻與孫綝素有嫌隙。臣願去聯絡...\"
    窗外的雪還在下,孫休忽然想起年少時看的螞蟻搬家。
    他起身走到地圖前,指著建業城的布防圖:\"你看,孫綝的府邸在城南,離皇宮三裏。若在元宵夜請他入宮赴宴,以宮宴為名調開禁軍...\"
    張布眼睛亮了:\"陛下妙計!\"
    \"不是妙計。\"孫休搖搖頭,\"是蟻穴不能兩邊挖的道理。\"
    元宵夜的建業城,燈籠把朱雀大街照得像條火龍。
    孫綝收到入宮赴宴的請柬時,正在府裏和心腹喝酒。
    長史勸他:\"陛下新立,恐有詐。\"
    孫綝灌下一杯酒,哈哈大笑:\"他一個從虎林來的泥腿子,能有什麽花樣?我帶三百甲士過去,看誰敢動我!\"
    宮宴設在昭陽殿,孫休穿著常服,笑容溫和得像春日暖陽。
    孫綝帶的人被攔在殿外,隻許他孤身入內。
    酒過三巡,孫休忽然舉杯:\"孫將軍勞苦功高,朕敬你一杯。\"
    孫綝剛要仰頭,就聽殿外傳來甲胄相撞的聲音,他猛地回頭,隻見張布帶著禁軍圍了上來。
    \"孫休!你敢反我?\"孫綝拔劍就要衝,卻被身後的侍衛按住。
    他這才發現,自己帶來的人早就被換了。
    孫休慢慢放下酒杯,聲音依舊平靜:\"先帝待你不薄,你卻廢立君主,擅殺大臣,該當何罪?\"
    燭火在孫綝眼裏跳動,他忽然笑了:\"我早該想到,你不是呆子...\"
    三天後,孫綝被處死,黨羽被一網打盡。
    孫休在朝堂上宣讀罪證時,忽然看到階下有個老臣在抹淚,是當年教他讀書的盛衝。
    退朝後,他留老師說話,盛衝摸著胡須:\"陛下還記得虎林時,臣教你的"慎獨"二字嗎?\"
    孫休點頭:\"正是記得,才不敢讓權柄旁落。\"
    他開始整頓吏治,把孫綝時期罷免的賢臣都召回來,又派人去查各地的戶籍,減免賦稅。
    有一次,他微服私訪,看到有百姓在路邊賣兒鬻女,當即讓人把自己的禦膳縮減一半,省下的錢用來贖回孩童。
    回到宮裏,他下了道詔書:\"自今往後,有因饑寒賣子女者,官府代為贖還。\"
    建業城西有處廢棄的軍營,孫休讓人改成學堂,召來博士給百姓子弟授課。
    他常去聽課,有次遇到個十歲的孩童,問他:\"陛下,讀書能當飯吃嗎?\"
    孫休蹲下來,指著窗外的稻田:\"你看這稻子,春種秋收,讀書就像播種,今日種下的字,來日能長出糧食。\"
    永安三年的夏天,江東大旱,會稽郡鬧起蝗災。
    孫休接到奏報時,正在批閱《吳書》的初稿。
    他當即決定親赴會稽賑災,大臣們勸阻:\"陛下萬金之軀,不宜遠行。\"
    孫休卻已換上布衣:\"百姓在受苦,朕怎能安坐建業?\"
    會稽的路上,他看到田地裏的禾苗都被蝗蟲啃成了光杆,有老農跪在田埂上哭。
    孫休走過去,拿起老農的鋤頭,親手挖了幾鋤土:\"老人家,別哭。官府會發種子,我們一起補種晚稻。\"
    他在會稽待了一個月,每天和百姓一起下地,夜裏就在縣衙裏處理公務,眼睛熬得布滿血絲。
    回京後,他下了三道令:一是開倉放糧,二是組織百姓興修水利,三是改革稅製,按收成多少收稅。
    有大臣說這樣會減少國庫收入,孫休把賬本摔在他麵前:\"百姓才是根本,根若枯了,樹如何活?\"
    這年冬天,蜀漢派使者來,說司馬昭要伐蜀,希望吳國出兵相助。
    朝堂上爭論不休,有人說該趁機奪回荊州,有人說該隔岸觀火。
    孫休看著地圖上的蜀地,沉默良久:\"唇亡齒寒的道理,諸位忘了嗎?\"
    他派大將軍丁奉率軍北上,攻打壽春,牽製魏軍。
    可惜蜀還是亡了。
    消息傳來那天,孫休在書房裏坐了一夜,把諸葛亮的《出師表》讀了一遍又一遍。
    天亮時,他對張布說:\"蜀漢雖亡,我們不能自亂。要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國家才能安穩。\"
    他開始更用心地治理內政。
    在臨海郡發現了銅礦,就派人去開采,鑄造新錢;在交州開辟了通往南海的航線,讓商船帶來香料和琉璃;又讓人編纂《吳曆》,記錄江東的曆史。
    有一次,他去太學視察,看到學生們在討論\"天命\",就笑著說:\"什麽是天命?百姓吃飽穿暖,就是天命。\"
    孫休很喜歡讀書,常在深夜批閱奏章後,還會讀幾卷書。
    他尤其愛讀《漢書》,讀到文帝減免賦稅的故事,就會在旁邊批注:\"文帝之德,在於知民苦。\"
    有次張布看到了,說:\"陛下太操勞了。\"他指著案上的竹簡:\"這些不是文字,是百姓的日子,怎能不操勞?\"
    永安七年的春天,孫休病倒了。
    起初隻是咳嗽,後來竟連下床都困難。太醫束手無策,說陛下是積勞成疾。
    他躺在病榻上,看著窗外抽芽的柳樹,忽然想起虎林的日子,想起生母給他的那枚玉玦。
    張布和丞相濮陽興來看他,他拉著兩人的手,氣息微弱:\"朕怕是不行了...太子還小,你們要好好輔佐他。\"
    太子孫灣才十歲,站在床邊哭。孫休摸著兒子的頭:\"記住,做君主,不用太聰明,隻要記住...百姓的飯,比什麽都重要。\"
    他讓人把養子孫綝叫來——這個當年在蘆葦叢裏撿來的孩子,如今已是羽林郎。
    孫休看著他,眼神複雜:\"你...要護著弟弟,別學...別學當年的孫綝。\"
    他說的是那個被處死的權臣,孫綝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臣謹記陛下教誨。\"
    彌留之際,孫休忽然問:\"外麵...是不是有白鱀豚的消息?\"
    張布愣了一下,連忙說:\"江邊的漁夫說,最近常看到白鱀豚,說是陛下仁德感動了江神。\"
    孫休笑了,像個孩子:\"那就好...那就好...\"
    永安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孫休駕崩,享年三十歲。
    諡號景帝,葬在定陵。
    下葬那天,建業的百姓自發地在路邊擺上清水白燭,有老人哭著說:\"這樣好的皇帝,怎麽就走得這麽早?\"
    後來,西晉滅吳時,有個老兵還記得,景帝在位時,他家裏的糧倉總是滿的,孩子能去學堂讀書。
    城破那天,他抱著孫子躲在破廟裏,說:\"當年景帝在時,可安穩了...\"
    江水依舊滔滔不絕地向東流淌著,仿佛孫休的一生一般,平靜而又波瀾不驚。
    他的人生道路並沒有經曆過驚濤駭浪般的起伏,但卻在曆史的長河中,留下了一道溫潤而獨特的印記。
    這道印記,就如同他當年在虎林江邊偶然撿到的那枚鵝卵石一樣。
    那枚鵝卵石雖然並不耀眼奪目,但經過歲月的磨礪,卻散發出一種最為溫潤的光澤。
    這種光澤,既不張揚,也不刺眼,隻是靜靜地存在著,給人一種寧靜而安心的感覺。
    孫休的一生或許也是如此,他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也沒有令人矚目的成就,但他卻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在曆史的長河中留下了屬於他的痕跡。
    他的存在,就像那枚鵝卵石一樣,雖然平凡,卻在歲月的洗禮中,展現出了最真實、最溫潤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