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無疾而終的初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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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隨在她的身後,彼此之間沒有說一句話。
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端詳她的背影,她不算太高,卻顯得很挺拔。
不知道是不是受她軍人父親的熏陶,她步態果敢、從容不迫。
我尾隨她來到操場一側的看台上。
她坐了下來。
我也不遠不近地坐在旁邊。
她扭頭看了我一眼 ,噗嗤一笑,好奇地問我給沒給她回信。
我說沒有。
她努著嘴,神色黯淡下來。
我連忙解釋,我是想當麵給她講解那道代數題。
借著淡淡的月光,我看到她的大眼睛忽閃了兩下,不再作聲。
我以為她生氣了,便給她從頭講起那道題的解法。
還沒說上兩句,她用手捂上了自己耳朵,顯然不想再聽下去。
我既尷尬又不知所措。
她見我不作聲了,放下握耳朵的雙手,目光投向遠方的天際。
薄薄的霧靄裏星空黯淡無光。
她仿佛自然自言地說,“我奶奶去世了”。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悲涼和哀傷。
我說,“啊!怎麽會這樣?”
她說:“我奶奶最疼我,我和媽媽在奶奶家一同生活,直到爸爸提拔為連長後,我們一家人才團聚。”
那時候我對死亡沒有什麽深刻的概念,隻是感覺奶奶對她一定關懷備至、嗬護有加,奶奶的去世對她的打擊肯定特別沉疼。
我側身觀察她,以為她會因傷心而難過,進而哭泣。
但她顯得異常平靜,對我娓娓說道:“原來想等我工作後,把奶奶接到身邊,讓她頤養天年,為她養老送終。可這個願望永遠也沒有機會實現了。”
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一種多麽錐心的傷感和無奈。
我被她的情緒深深感染,感覺鼻子一酸,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並發出了啜泣聲。
她聽到我的聲響,好奇地轉過身看著我,關心地問我哭什麽。
我說:“我被你的話感動了。”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奶奶在我小時候說過,不論遇到什麽事情,都不要哭鼻子,那樣很沒出息。”
她的話直白而不迂回,就像利劍紮進我的心裏,我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感覺到自己的話有些傷到了我,馬上婉轉地說:“我習慣了心直口快,所以在學校裏沒有朋友,也沒有願意跟我說話的人。當然你除外。”
她能把我和其他人區別看待,一股暖流從我心裏湧了出來。
我說:“能想象到,你作為一個插班生,人長得又漂亮,又不嬌柔做作,受到排擠是肯定的。”
她嗬嗬地笑起來,說:“關宏軍,你這個人油嘴滑舌,是不是總對著女孩甜言蜜語呀?”
我指天盟誓:“天地良心,我關宏軍今生今世隻對何雅惠甜言蜜語,否則天打雷劈!”
她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後合。
這時候,不解風情的鈴聲響了,她期待地看著我:“你願意和我一起逃課嗎?”
我點頭說無所謂。
她高興地看了我一眼。用兩隻手掌撐著自己的下頜,雙肘則支撐在膝蓋上。
她問我看小說嗎。
我說偶爾看看,看得不多。
她說她偷偷看了很多,有金庸的,有古龍的,有梁羽生的。
我說那不都是武俠小說嗎,女孩不應該看言情的嗎,譬如瓊瑤或岑凱倫的。
她噗呲一聲笑了,說:“你一個男孩子怎麽喜歡看言情小說。”
我說金庸和古龍小說裏也講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呀,比如郭靖和黃蓉,楊過和小龍女,張無忌和趙敏、周芷若,韋小寶和七個老婆。
她鄙夷地努努嘴,說她最喜歡郭靖和楊過,討厭張無忌和韋小寶。
我問為什麽。
她說她討厭男人花心,將來她一定嫁給一個用情專一的男人。
若幹年後,唐曉梅說何雅惠是最適合我的女人,我曾用何雅惠的這句話反駁過她。
唐曉梅說何雅惠一定有辦法管住我,不會讓我像現在這麽濫情,和什麽女人都能勾搭上。
我說那也未必。
唐曉梅說衣服的第一粒紐扣很重要,如果係錯了,後麵的也都稀裏歪斜。何雅惠是那個能把我第一粒扣子係對扣眼的人。
人生不能假設,也不可能重來。
反正那個夜晚我和何雅惠在瑟瑟寒風裏一直聊到下晚自習。
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她的孤獨,她的堅強,她的執著,她的與眾不同。
她最後說了一句,“謝謝你!關宏軍,你給了我很多勇氣。”
我當時不明就裏,更不知道她為什麽需要勇氣。
不久,她的父母離婚了。
在現在這個年代,早晨去民政局登記,下午再去離婚都已經不算什麽花邊新聞了。
但在那個年代,父母的離婚對兒女來說無疑是世界末日一樣的打擊和傷害。
聽說兩人離婚的原因是何雅惠的媽媽對婆婆不是很好,她們在一起生活時,明知婆婆身體不好還讓她幹重活。這也是導致何雅惠奶奶過早離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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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去深圳出差,接待我的人竟然是高三、二班的那個同學任平鬆。
他鄉遇故知,我們酒酣耳熱之後,任平鬆聊起了何雅惠,我才知道她父母真正離婚的原因是她爸爸同部隊衛生所裏的一個女軍醫發生了婚外情。
她媽媽去部隊裏又哭又鬧,部隊給他爸爸一個不輕的處分,二人最終走到了離婚的境地。
何雅惠選擇了跟隨爸爸。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之後,回想起和我在寒風裏聊了兩節晚自習的何雅惠,我隱約明白了她那晚最後提到的“勇氣”是何含義。
她所謂的勇氣,應該是指麵對父母關係破裂,我給了她一定精神撫慰,讓她更有勇氣去堅強麵對。
何雅惠父母離婚後,母親回了湖南老家。
她本人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臉上再也看不到笑容。
她也再沒給我單獨相處的機會 ,而是有一次在課間以還書的名義,把一本物理教科書塞到我的手裏。
書裏夾了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關宏軍,讓我們一起努力吧,我們大學見!
我也在書裏夾上紙條,在課間還給了她。
紙條上寫了兩個大字:加油!
可還沒等我踩到油門踏板全力加油時,意外發生了。
我在一場鬥毆之後,被學校停了課。
學校在事後的通報裏,把發生打鬥的原因歸咎於”爭風吃醋“。
這是我看到的最滑稽的一份校方通報,它竟然把”爭風吃醋“這樣的罪名堂而皇之的扣在學生的頭上。
時至今日,我仍然耿耿於懷。
多年以後,我的官職讓我的名字足以寫進母校校友錄時,學校發來請柬邀我參加校慶活動。
我把裝幀精致的請柬撇到辦公台上。秘書詫異地看著我,我冷冷地說了一句:“把它用碎紙機粉碎了。”
這次打架的對手是鄭桐,任平鬆跟我提起的那個副縣長的兒子。
那天,在食堂吃過晚飯。我正在水池邊刷我的飯盒。
任平鬆氣喘籲籲地跑來告訴我,他們班同學鄭桐帶了幾個人在教室門口堵我。
任平鬆說:“這事肯定和何雅惠有關,鄭桐這是追她不成,找你撒氣。”
他拽著我的手,苦口婆心地勸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我的秉性就是強按牛頭不喝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回頭來看,當時的我是多麽的幼稚、淺薄、衝動和不計後果!
我撇下飯盒跑回教室。
一個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官宦子弟。
一個是寧死不屈、無所畏懼的農民兒子。
戰爭一觸即發,連戰爭前的那句“勿謂言之不預”的開場白還沒說,兩邊就乒乒乓乓的打在了一起。
當然我這邊應戰的隻有孤獨的一個人。
即使有同仇敵愾想幫我的,也礙於鄭桐的背景望而卻步。
他們的拳頭像雨點一樣砸到我身上,不一會兒我就鼻青臉腫,眼眶黝青,渾身掛彩。
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我,陡然如發瘋的獅子,大吼一聲,操起身邊的一把椅子,掄出一道快意恩仇的弧線,結結實實的砸在鄭桐的額頭上,殷紅的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打架中取得勝利,雖然這是一場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
而其代價和後果則更為慘痛,我被學校勒令開除了。
原因是鄭桐家人不接受賠償,不接受道歉,唯一的訴求就是要求學校將我除名,以解心頭之恨。
可事情的起因是什麽呢?不應該是鄭桐追求何雅惠不成,將火氣發泄在我身上,進而對我尋釁滋事嗎?
可學校堅持認為我們是在爭風吃醋,我和鄭桐半斤八兩,把我們的罪行劃了等號。
結果就是誰吃得虧大,誰就有理了。
學校政教處有一個姓李的主任,又禿又矮,長得相當滑稽,同學背地裏給他起了個外號——“土豆探長。”
“土豆探長”坐在辦公椅上,帶著一副瓶底厚的高度近視鏡,連哄帶騙地威脅我:“關宏軍,你這回惹了大禍,如果不是我安撫鄭桐的家屬,你現在已經被送到派出所了。”
我輕蔑地說:“我隻是正當防衛,如果為了真理,我寧願把牢底坐穿!”
他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從何辯駁。
因為就在兩天前的思政報告會上,他在發言時曾經引用過一位革命誌士的誓言“如果為了真理,我寧願把牢底坐穿。”
在這個場合,我引用了同樣一句話,在他眼裏就是公然挑釁,他非常震怒,目露凶光,惡狠狠地對我說:”經校委會研究決定,開除你的學籍,希望你到社會上後要遵紀守法,做一個合格的公民。”
我大義凜然地回道:“開除我可以,但爭風吃醋這個罪名我不能接受,因為這關乎我的聲譽。”
他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實在搞不懂我這樣一個沒權沒勢的窮學生有什麽“聲譽”可言。
這場交談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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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夥人見我軟硬不吃,連夜給村裏打電話,叫來了我的父母。
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17年來,讓家人承受的最大一次羞辱。
為了讓學校撤回開除的決定,我的父母守在校長家樓下整整一天一夜。
為了讓我有書可讀,他們雙雙跪在校長麵前,求校長再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時至今日,每當我舊事重提,他們始終口徑一至的否認有過給校長下跪這一情節。
我明白,他們不想在我的心裏留下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父母用屈辱的方式感動天,感動地,感動了校方。
學校撤回了開除我學籍的決定,取而代之的是保留學籍,停課一學期。
1998年9月,我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偶然的機會,我在公園裏遇見了當年的班主任彭老師。
提起舊事,他說當年為了不讓學校開除我,他曾經在校長室拍了桌子。
以他急公好義、舐犢情深的性格,他說的話我絕對相信。
他算得上敢為天下鼓喉舌的“彭大將軍”。
彭老師還告訴我,當年極力攛掇校方開除我的就是那個“土豆探長”,因為他那時正求人為他老婆調動工作。而我的衝動給了他向鄭副縣長示好的機會。
彭老師最後總結式的對我說,其實真正起到作用的應該是何雅惠,她央求他爸爸到學校找過校領導。
過去這麽多年,我已經沒有意願去複原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隻知道我永永遠遠地失去了她。
如果問停課這一學期,我的損失到底有多慘痛,一年後的高考給出了血淋淋的答案。
我僅考上了一所省屬的工科院校。
這些當然是後話。
在我停課的這一學期裏,我學乖了,老老實實的在家裏閉門思過、秉燭夜讀。
暑假的時候,何雅惠一個人坐了兩個多小時班車,從縣城裏來到我居住的村子。
為村裏跑腿的二胖再次充當起了通信員,他偷偷告訴我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同學來找我,現在就在村部等著。
我來不及整理衣衫,顧不上梳妝打扮,迫不及待跑去見她。
她瘦了很多,也很憔悴,見到我時她硬生生擠出了一絲笑容。
我又跟隨在她的身後,一同走到了村子後麵的一個小山丘上。
我們倆人席地而坐。
聽著山穀裏啾啾的鳥鳴,看著山坡上蔥蔥的林海。
有那麽一刻,我忽然冒出和她結伴而居,退隱山林的離奇想法。
她打趣地對我說:“關宏軍,你怎麽胡子拉碴的,像一個小老頭。”
我嘿嘿笑,說這是蓄須明誌。
她用戀戀不舍的眼情望著我,我還以為她也體會到了我這近半年的相思之苦。
她說了一句:“關宏軍,我要走了。”
我笑嘻嘻地說:“你剛來就要走,不著急,坐最後一班車還來得及。”
她知道我錯會了她的意思,哀傷地說道:“我要回湖南了,我爸爸要轉業了,我要回老家了。”
這不啻晴天霹靂,我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她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強,關切的問我學習有沒有退步。
我哪裏還有心情談論這些,垂頭喪氣地用雙手擺弄著一根小樹枝。
她見我不回答,知道我正難過。
她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用鼓勵地口吻說道:“關宏軍,不要被困難打垮,我相信你是最棒的。”
她的手冰涼,這種涼是一種沁入骨髓的那種涼,但我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
觸覺是有記憶的,但這種記憶在以後的歲月裏再也沒有被喚醒過。
回想到這段經曆,我最後悔的是沒有把我對她的情感毫無保留、一清二楚的說出來。
我們別說“愛”,就連“喜歡”這個詞都不曾說出口。
所以我有時在想,這種萌發在青春期對異性的好感,或者是喜歡並不能算是一場戀愛。
唐曉梅卻對我說,這當然是一種戀愛,一種朦朦朧朧的戀愛,它自然而不受雕琢,像披了一層薄薄的輕紗,雖不真實,卻很美麗。
我複學後,曾經按她留下的地址寫過幾封信,但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從此我們就失去了聯係。
唐曉梅給我的這段戀愛的定義是:無疾而終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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