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霽冰冷的話語如同最終審判的鍾聲，在死寂的不夜天城上空回蕩，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下方每一個人的心上。
    短暫的極致寂靜後，是如同火山噴發般的嘩然與憤怒！
    “無恥！無恥之尤！”
    一位性情剛直的姑蘇藍氏的老修士氣得渾身發抖，手中長劍直指癱軟在地的金光善。
    “金光善！你為一己私欲，構陷無辜，殘害人命，甚至連自己的嫡子都能利用犧牲！你……你枉為人父！更不配為一宗之主！仙門百家，竟由你這等敗類引領，簡直是奇恥大辱！”
    “還有金光瑤！蘇涉！薛洋！你們這些助紂為虐的劊子手！”另一人怒吼道，“窮奇道截殺，金麟台作戲，不夜天操縱凶屍加劇殺戮……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喪盡天良！哪一件不是罪該萬死！若不是這位前輩神通，魏公子豈不是要被你們冤死！”
    “我們……我們竟然都被騙了！成了他們手中的刀，去殘害一個被設計、被逼到絕境的人……”
    有人看著魏無羨，聲音充滿了羞愧和悔恨，但其中占據情緒絕大部分的，絕對是他們心中的心虛。
    他們此刻才明白，若非輪回鏡，他們手上可能早已沾上了無辜者的鮮血，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卻在一旁得意。
    “討回公道！必須讓蘭陵金氏給出交代！”
    “嚴懲元凶！絕不容情！”
    “金光善！你不配坐在那個位置上！”
    憤怒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方才還同仇敵愾針對魏無羨的仙門百家，此刻將所有洶湧的怒火和鄙夷都傾瀉向了蘭陵金氏的方向，但更多的是想將雲雪霽所有的怒氣都轉移到蘭陵金氏上。
    無數道目光如同利刃，恨不得將金光善、金光瑤、蘇涉等人千刀萬剮。
    一些激進的修士甚至已經祭出了法寶，靈光閃爍，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替蘭陵金氏清理門戶的架勢。
    金氏門生們麵無人色，下意識地後退，與自家宗主拉開了距離，生怕被這滔天的怒火波及。
    此刻的蘭陵金氏，徹底從高高的雲巔跌落，摔得粉身碎骨，聲名掃地。
    在這片混亂與喧囂中，江澄怔怔地站在原地，臉色蒼白得嚇人。
    輪回鏡中的畫麵如同最鋒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將他原有的認知、所有的憤怒與怨恨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看到金光善是如何策劃窮奇道截殺，看到蘇涉如何用千瘡百孔咒和邪曲催化悲劇，看到他的姐夫金子軒是如何死於一場卑劣的陰謀，而他的姐姐……也失去了丈夫！
    他看到溫情一族如何被欺騙、被屠戮，看到溫寧如何被殘忍地改造和控製；他看到不夜天上，魏無羨是如何在邪曲的幹擾下失去對凶屍的控製，若非雲雪霽及時阻止，這場由陰謀引發的戰鬥還將造成更多無可挽回的殺戮，甚至可能波及到更多人……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個他從未想過、也不願相信的真相。
    魏無羨，從不是心裏真的想背叛雲夢江氏，更不是別人口中嗜殺成性的魔頭。
    他是一直被陷害、被逼迫、被推著走向絕路的那個。
    而自己……自己這個口口聲聲說著要清理門戶、口口聲聲指責他給蓮花塢帶來災禍的雲夢江氏宗主，都做了些什麽？
    他想起了魏無羨叛出江氏後的種種，想起自己曾多少次將“你害得江家幾乎滅門”、“你對不起我爹娘”的罪名狠狠砸在他身上……
    每一次，魏無羨或沉默，或冷笑，或瘋狂反擊，卻從未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將血淋淋的真相徹底攤開。
    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了江澄的心髒，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臉色煞白，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握著紫電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差一點……
    差一點就在金氏的陰謀推動下，親手殺死了自己曾經視若兄弟的人！
    甚至可能間接將姐姐推向更深的痛苦深淵！
    他的目光穿越騷動的人群，又死死鎖定了那個被雲雪霽與藍忘機護在身後的魏無羨身上。
    那雙總是明亮飛揚的桃花眼裏，此刻隻剩下巨大的空洞、冤屈得以昭雪的恍惚，以及深可見骨的疲憊和創傷。
    那眼神刺痛了江澄。
    他想起他們一起在蓮花塢長大的時光，一起摸魚偷棗，一起被母親責罰，一起許下“雲夢雙傑”的誓言……
    那些被他強行壓抑、用恨意掩蓋的情誼洶湧澎湃地衝擊著他。
    他恨魏無羨總是強出頭，恨他害得江家幾乎滅門，恨他修了鬼道……
    可如今看來，自己又何嚐不是被仇恨和表象蒙蔽了雙眼？
    為什麽……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察覺？
    為什麽沒有給他一點信任？
    哪怕隻有一點點……
    自己也不會失去魏無羨這個師兄。
    “魏……”江澄喉嚨幹澀發緊，試圖喊出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一股強烈的、近乎恐慌的情緒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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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刻，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這位素來驕傲淩厲、從不低頭的雲夢江氏宗主，猛地一跺腳，身影化作一道疾電般的紫色流光，無視了周圍的一切，徑直衝向了屋簷下的魏無羨！
    他的動作太快太突然，以至於藍忘機眼神一凜，幾乎是下意識地側身半步，戒備地擋在魏無羨身前。
    然而，江澄的目標似乎並非攻擊。
    他猛地停在魏無羨麵前，距離極近。
    魏無羨似乎還未從巨大的真相衝擊中完全回神，有些茫然地看著突然衝到自己麵前的江澄。
    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以為又會是一頓斥罵或是紫電的鞭撻。
    然而，預想中的攻擊並沒有到來。
    江澄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那雙總是盛滿怒火和陰鷙的杏眸此刻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痛苦、悔恨、愧疚、後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久違的擔憂。
    他死死盯著魏無羨，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
    突然，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拳頭，不是紫電，而是雙臂一展，在萬眾矚目之下，用一種幾乎稱得上笨拙又凶狠的力道，狠狠地、緊緊地抱住了魏無羨！
    這個擁抱毫無征兆，甚至因為江澄情緒的激動而顯得有些粗魯，但卻異常用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要將對方勒進自己的骨血裏，又仿佛怕一鬆手，眼前這個人就會再次消失不見，或者再次被卷入什麽可怕的陰謀之中。
    魏無羨徹底僵住了。
    鼻尖縈繞的是熟悉的、屬於蓮花塢的淡淡蓮香混合著江澄身上淩厲的氣息。
    這個懷抱陌生又熟悉，堅硬甚至硌人，與他記憶中少年時期打鬧嬉戲時的觸碰截然不同，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情感衝擊。
    他感覺到江澄的身體在微微發抖，感覺到肩頭的衣料似乎被一種溫熱的液體極快地浸濕了一小片。
    江澄……這是情緒失控了？
    這個認知讓魏無羨的大腦一片空白。
    那個比他還要驕傲、從來不肯服軟示弱的江澄，竟然……
    “……混蛋！”
    極其壓抑的、帶著劇烈哽咽和沙啞的兩個字，艱難地從江澄的喉嚨裏擠出來，模糊不清，卻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你他媽……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不解釋清楚！”江澄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後怕、憤怒（氣他也氣自己）和自我厭棄。“我差點……我差點就……”殺了你。
    這三個字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化作更用力的擁抱和急促的喘息。
    他恨魏無羨的倔強和沉默，更恨自己的愚蠢和盲從。
    魏無羨僵硬的身體緩慢的放鬆下來。
    “對不起……魏無羨……我……我不知道……”
    江澄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自我厭棄。
    他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所有的言語都堵在胸腔裏，化作了滾燙的淚水和不間斷的、重複的道歉。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
    魏無羨能清晰地感受到江澄那份沉重得幾乎壓垮他自己的愧疚、後怕和絕望。
    原本積壓在心中的那些委屈、怨憤，在這個笨拙而用力的擁抱和這句變相的道歉中，奇異地開始鬆動、消融。
    他沉默著，然後，慢慢地，抬起了微微顫抖的手臂，輕輕地，回拍了一下江澄劇烈顫抖的脊背。
    這一個輕微的動作，卻讓江澄的身體猛地一震，隨即抱得更緊了，壓抑的哽咽聲幾乎要壓製不住。
    無需再多言語，這一個擁抱，一句變相的責問（實則愧疚），一個回拍，已然道盡了所有無法言說的糾葛、誤解與遲來的、艱難的和解萌芽。
    周圍憤怒的聲討似乎在這一刻短暫地停滯了。
    所有人都看著那相擁的兩人，心情複雜。
    他們曾是親密無間的師兄弟，是名動天下的雲夢雙傑，後來反目成仇。
    而此刻，在血淋淋的真相麵前，跨越了無數的傷害與隔閡，終於以一種極其江澄的方式，重新抓住了對方。
    藍忘機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眸中的戒備緩緩褪去，化作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情緒。
    他微微退開半步，為他們留出了空間。
    屋簷上，雲雪霽淡漠的目光掃過這一幕，眼中並無波瀾，仿佛早已料到。
    他的視線重新投向下方崩潰的蘭陵金氏眾人以及激憤的百家，冰冷的威壓再次彌漫開來，讓喧嘩的現場逐漸重新安靜下來。
    “肅靜。”
    他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一切嘈雜。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於他。
    雲雪霽居高臨下，看著麵如死灰的金光善、臉色慘白強作鎮定的金光瑤。
    “真相已明，罪證確鑿。”他的聲音如同萬載寒冰，宣判著最終的結局，“蘭陵金氏宗主金光善，心術不正，陰謀構陷，殘害生靈，罪大惡極。金光瑤、蘇涉以及薛洋，為虎作倀，罪同此惡。”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爾等仙門百家，此前雖受蒙蔽，但盲從圍剿，亦有罪責。今日本座在此做出裁決。金光善，即刻剝奪宗主之位，廢去修為，終生囚禁於金鱗台，以償其罪。金光瑤廢除修為，逐出仙門；於天下通緝薛洋、蘇涉二人。仙督之位由姑蘇藍氏含光君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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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雪霽的聲音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眾人聽後，雖有不同反應，但無人敢提出異議。
    金光善癱倒在地，麵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的輝煌就此終結。
    金光瑤則麵露絕望，失去修為對一個修士來說，無疑是最沉重的打擊，更別說他算計了這麽多人的事情被別人所知，等待他的定會是天下人的斥責。
    “至於仙門百家，此次盲從圍剿，罰各門派閉山思過三年，期間不得參與任何紛爭，以反思自身過錯。”雲雪霽繼續說道。
    雲雪霽那蘊含天道之力的裁決如同無形的枷鎖，沉重地套在了每一個仙門修士的心魂之上。
    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一種玄而又玄的製約在神魂深處紮根，仿佛有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睛將永遠高懸於頂，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令所有人心頭劇震，駭然於雲雪霽那深不可測、近乎神明的手段，那點因被強行懲罰而升起的不敢言說的怨怒，瞬間被更深的敬畏與恐懼所取代。
    無人再敢質疑，更無人敢陽奉陰違，紛紛垂首應是，場麵一時壓抑得落針可聞。
    就在這片死寂與壓抑之中，一聲帶著哭腔、顫抖卻又無比溫潤急切的女子呼喊，如同劃破厚重陰雲的微弱陽光，從不夜天城的邊緣地帶遙遙傳來。
    “阿羨——阿羨——”
    那聲音由遠及近，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焦慮、悲傷和擔憂，清晰地傳入剛剛經曆巨大情緒衝擊的魏無羨和江澄耳中。
    兩人身體同時猛地一震！
    這個聲音他們太熟悉了……
    是師姐（阿姐）！
    魏無羨霍然抬頭，眼中的空洞恍惚瞬間被驚慌取代。
    師姐怎麽會來這裏？
    她不是應該在金麟台……穿著喪服？
    對了，金子軒……師姐她……
    江澄的臉色也更加蒼白，他猛地鬆開魏無羨，循聲望去。
    隻見不遠處，江厭離一身刺眼的縞素，眼圈通紅，淚痕未幹，發髻因奔跑而有些散亂。
    她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臉上毫無血色，寫滿了驚恐與擔憂。
    她遠遠地就看到了屋簷下落地的江澄和魏無羨，尤其是在看到魏無羨似乎無恙（盡管形容狼狽）時，那雙眼眸裏瞬間迸發出一種近乎絕望後看到希冀的光芒。
    她對剛剛發生的一切——輪回鏡的真相、仙門的嘩變、雲雪霽的審判——毫不知情。
    她之所以拚了命地趕來，是因為在金麟為金子軒守靈時碰到了魏無羨，也清楚蘭陵金氏要在不夜天對魏無羨進行最後的圍剿，甚至她的公公金光善親自布局，誓要魏無羨性命。
    雖然自己曾經因為爹娘與金子軒的死對魏無羨確實有一些怨恨，可魏無羨是她從小帶大被自己視為親弟弟的，自己對他的感情終究是愛大於恨的。
    她剛剛失去了丈夫，悲痛欲絕，絕不能再眼睜睜看著自己從小帶大的阿羨也被金家迫害至死！
    她隻是憑借著保護弟弟的本能，來不及考慮自己的安危，不顧一切地從金鱗台衝了過來。
    “師姐！別過來！危險！”
    魏無羨失聲喊道，聲音沙啞。
    他下意識地想衝過去，可另外一個人比他更快，那個人就是江澄。
    江澄看得更清楚，江厭離跑得太急，腳下的路麵因之前大戰而坑窪不平，她心神激蕩之下，根本沒注意腳下。
    “阿姐！小心！”江澄的聲音也帶著罕見的驚慌。
    然而提醒已經晚了。
    江厭離滿心滿眼都是兩個弟弟的安危，左腳猛地踩在一塊鬆動的碎石上，身體瞬間失去平衡。
    “啊！”
    一聲短促的驚呼，整個人向前猛地栽倒！
    這一摔若是落實，以她毫無修為又心急如焚的狀態，必定受傷不輕。
    “師姐！”
    “阿姐！”
    電光火石之間，一紫一黑兩道身影如同離弦之箭，以最快的速度從原地暴射而出，直撲向那道即將墜地的白色身影。
    有魏無羨金丹的江澄的修為更高，身法更快一些，率先趕到，一把牢牢抓住了江厭離的左臂。
    幾乎在同一時刻，魏無羨也趕至，穩穩地托住了江厭離的右臂。
    兩人一左一右，配合得竟是無比默契，堪堪在江厭離摔倒前的那一刻，將她徹底穩住。
    江厭離驚魂未定，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地喘息著。
    她先是看向左邊的江澄，又猛地看向右邊的魏無羨，目光急切地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視，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急切。
    “阿澄，阿羨……你們沒事吧？我聽說……我聽說金宗主他們……他們要在這裏……你們有沒有受傷？”
    她的話語因喘息和擔憂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雙手下意識地反抓住兩人的胳膊，仔細打量著，生怕他們身上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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