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
    良久，魏無羨低聲說道。
    隨著這兩個字的落下，魏無羨本人帶著一絲卸下部分重擔後的疲憊。
    雖然這個時候的他沒有完全相信雲雪霽的說辭，但至少，他願意暫時接受這份好意。
    他太累了，身心俱疲，需要一個地方喘息。
    雲雪霽看出了他態度的軟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雲雪霽溫聲道，“那湯藥的藥力還需慢慢化開，你再靜臥休息片刻。我去準備些清粥小菜，你昏睡多日，需得進些軟食。”
    說完，離開的時候，雲雪霽輕輕帶上房門。
    魏無羨獨自躺在榻上，望著陌生的房梁，口中仿佛還殘留著蜜餞的甜意和藥汁的苦澀，交織在一起，恰如他此刻複雜難言的心境。
    窗外陽光正好，透過窗紙灑下溫暖的光斑，空氣中不再有亂葬崗那令人作嘔的血腥與腐朽，隻有淡淡的藥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雲雪霽身上的清冷純淨之氣。
    他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還活著。
    而且，似乎……暫時安全了。
    盡管前路依舊迷茫，但在此刻，在這間靜謐的、被結界守護的小院裏，他終歸是獲得了一絲短暫的喘息之機。
    這究竟是命運的又一次捉弄，還是……
    真正絕境中的一線生機？
    魏無羨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須活下去。
    為了蓮花塢，為了已逝的江叔叔和虞夫人，為了師姐，為了江澄……他必須好起來。
    帶著這紛亂的思緒，以及身體深處傳來的沉重疲憊，他再次陷入了昏睡。
    魏無羨再次清醒，是被雲雪霽輕聲喚起的。
    意識回籠時，他睜開眼，看到雲雪霽站在榻邊，逆著窗外透進的晨光，身影顯得有些朦朧，唯有那雙湛藍色的眼眸清晰依舊。
    “醒了？起來用些膳食，你的身體需要補充。”雲雪霽的聲音依舊是那般平和，不帶絲毫催促，聽得魏無羨心裏暖暖的。
    魏無羨撐著手臂坐起身，動作間雖仍能感到經脈中些許滯澀和空乏，但比起初醒時的狼狽，已是天壤之別。
    他在雲雪霽的攙扶下走到房間中央的八仙桌旁，桌上放著一碗熬得糯軟噴香的清粥，旁邊是半碟清淡的時蔬小菜，簡單，卻勾起了他沉睡已久的食欲——或者說，是求生本能催生的進食需求。
    他確實沒有太多胃口，心底壓著蓮花塢的擔憂、江澄的不知所蹤、師姐的安危，還有對未來的茫然，這些重擔足以讓任何珍饈美味都變得索然無味。
    但他更清楚，他必須好起來。
    於是，他拿起碗筷，默不作聲地，一口一口，將碗裏的粥和碟中的菜吃得幹幹淨淨。
    食物溫熱地落入胃中，帶來些許實實在在的暖意，甚至覺得自己的雙臂都有了力量。
    雲雪霽在一旁靜靜看著，並未多言，直到他吃完，才上前自然地收拾了碗筷，同時一縷溫和的靈力悄然探入魏無羨經脈，探查他恢複的情況。
    魏無羨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任由那縷靈力遊走。
    這是一種奇特的信任，建立在對方毫無保留的救治和這幾日無微不至的照料之上，盡管他心中仍有諸多疑慮未曾宣之於口。
    又這般溫養調理了三兩日，魏無羨自覺身體好了不少，至少行動無礙，他便有些待不住了。
    蓮花塢的仇，江澄的下落，像火一樣灼燒著他的心。
    這日清晨，他整理好身上雲雪霽為他準備的幹淨衣袍，決定向雲雪霽辭行。
    他找到正在院中打理幾株花草的雲雪霽，開口道，“雲……前輩。”
    他終究沒能叫出別的稱呼，“多謝你這幾日的收留和救治，此恩魏嬰銘記於心。但我還有未竟之事，此時此刻，我必須走了。”
    雲雪霽並未回頭，手指輕柔地拂過一株蘭草的葉片，語氣平淡無波，“去找江澄？然後呢？”
    魏無羨一怔，隨即道，“然後……自然是重整蓮花塢，向溫氏討還血債！”
    雲雪霽這才轉過身，目光清淩淩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內核。
    “憑你如今這具身體？憑你此刻這身……幾乎蕩然無存的修為？”
    魏無羨臉色驀地一白，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雲雪霽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破了他這幾日刻意維持的、短暫安寧的假象。
    是啊，他怎麽忘了？
    他雖然重新擁有了金丹，那金丹在他的感知裏甚至比原先的更加凝實渾厚，可它就像是剛剛種下的種子，尚未生根發芽，又何來的實力與岐山溫氏對抗。
    當日他剖丹給江澄，一身苦修多年的靈力隨之付諸東流，如今這重新凝聚的金丹，所蘊含的靈力微乎其微。
    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莫說對陣溫若寒那樣的高手，便是麵對一個普通人，恐怕都難以招架。
    去找江澄？
    不過是拖累他罷了。
    雲雪霽見他神色變幻，知他已想通關鍵，語氣緩和了些許，帶著一種陳述事實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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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你心係雲夢江氏，心係蓮花塢，心中的仇恨更是深刻於骨。但複仇需要力量，而非一腔熱血，甚至無謂的犧牲。你現在回去，非但幫不了江澄，反而會讓他因你而分心，甚至陷入險境。”
    魏無羨垂下眼睫，陰影落在蒼白的臉上，袖中的手悄然握緊。
    他不得不承認，雲雪霽說的是對的。
    之前的安逸，雲雪霽給予的庇護和溫暖，讓他險些忘記了自身所處的絕境。
    他就像一隻折翼的鷹，空有翱翔之心，卻無振翅之力。
    “那我該如何？”他聲音幹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難道就龜縮於此，眼睜睜看著……”
    “留下。”雲雪霽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我會助你。你的根基猶在，天賦未損，所缺的不過是時間和資源。我有秘法，可助你盡快重塑修為，恢複實力，絕不會耽誤你將來助雲夢江氏反攻岐山溫氏。”
    魏無羨猛地抬頭，看向雲雪霽。
    對方的眼神坦蕩而堅定，沒有絲毫閃爍或算計。
    他心中劇烈掙紮。
    留下，意味著要將自己最虛弱、最不堪的一麵暴露在這個身份成謎、目的未知的人麵前，意味著要接受對方進一步的、可能遠超“救治之恩”的饋贈。
    這饋贈背後，會不會有他無法承受的代價？
    可他能拒絕嗎？
    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就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他太需要力量了，需要到可以暫時壓下所有疑慮，去賭一個可能性。
    良久，魏無羨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緊握的拳頭慢慢鬆開。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多謝”，隻是用一種近乎認命的語氣，低聲道，“……需要我做什麽？”
    雲雪霽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欣慰。
    他搖了搖頭，“你隻需靜心，信我。”
    他頓了頓，看著魏無羨，語氣帶著一種奇特的鄭重，“我知你心性驕傲，有些名分，你若不願，不必強求。你我之間，一切隨你心意。”
    這番話有些突兀，魏無羨並未完全理解其深意，隻當是對方尊重他的意願，不願以恩相挾。
    他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這番安排。
    自此，魏無羨便在這座隱秘的小院中留了下來。
    雲雪霽並未要求他行拜師禮，魏無羨也始終未曾喚他一聲“師尊”，兩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介於施恩者與受惠者、引導者與被引導者之間的關係。
    然而，在雲雪霽心中，那“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乃至生生世世皆為師”的信念，從未動搖。
    他看著魏無羨，眼中是曆經漫長時光沉澱下的複雜情感，有關切，有期許，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源於過往的遺憾與補償心理。
    他知道這個少年的驕傲如同灼灼烈日，他尊重這份驕傲，至於在這一世能否再續師徒名分，他選擇交給時間和魏無羨自己的意願。
    他若願認，他便還是他的師尊；若不願，他便隻做他生命裏一個強大的守護者與引路人。
    接下來的兩個半月，魏無羨經曆了此生從未想象過的、堪稱奢侈的修煉曆程。
    雲雪霽首先傳授給他的，並非任何已知仙門的功法，而是一部名為《混沌九霄訣》的奇異功法。
    這功法與他過去所修截然不同，不側重於劍道或符籙等外術，而是直指靈力本源，講究納天地靈氣於己身，曆經九轉淬煉，化生混沌之力，生生不息。
    這功法極為玄奧，初時魏無羨修煉起來頗為艱澀，但雲雪霽總能在他遇到瓶頸時，以最精妙的言語點破關竅，引導他找到正確的路徑。
    魏無羨驚異於對方對功法本質的理解之深，仿佛這功法就是為他量身打造，或者說，雲雪霽對他這個人的特質了如指掌。
    更讓魏無羨震撼的，是雲雪霽毫不吝嗇的資源投入。
    各種他隻曾在古籍中聽聞、甚至聞所未聞的天材地寶，如同不要錢一般被用在他身上。
    淬煉經脈的“玉髓靈液”，固本培元的“萬年石乳”，滋養神魂的“養魂木心”，提升靈力純度的“九轉紫金丹”……
    這些足以讓任何仙門世家瘋狂的珍寶，被雲雪霽以精妙的手法化入藥浴、膳食，或直接輔助他吸收。
    每一次藥力的衝擊都伴隨著巨大的痛苦，仿佛將身體一次次打碎重組，但每一次痛苦之後，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丹田內那顆金丹更加璀璨凝實，經脈更加寬闊堅韌，靈力如同洶湧的江河，在體內奔騰流轉。
    雲雪霽不僅助他提升修為，更會在閑暇時與他論道，天南地北、古今秘辛、修行體悟，無所不談。
    他的見解往往一針見血，發人深省，讓魏無羨在提升力量的同時，心境和眼界也在不斷開闊。
    有時，魏無羨會恍惚覺得，眼前這人仿佛認識了他很久很久，那種默契與理解，遠超尋常的救治之恩。
    在這種近乎逆天的外力輔助和自身不懈的努力下，魏無羨的修為以一日千裏的速度瘋狂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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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半月的時間，他從一個靈力幾乎枯竭的傷患，一躍成為靈力磅礴渾厚、足以與修真界各大仙門宗主相抗衡的強者。
    他甚至感覺，自己此刻的力量，比之剖丹前的巔峰時期，猶有過之。
    那《混沌九霄訣》修煉出的靈力，質量極高，帶著一種包容萬象、衍化生機的奇特屬性，與他自身的性子竟有種莫名的契合。
    當他終於能將體內澎湃的力量收放自如，一劍揮出，劍氣縱橫，在不破壞院內一草一木的情況下，於空中留下久久不散的劍氣痕跡時，他知道，是時候了。
    也正在此時，外界關於仙門百家聯合討伐岐山溫氏——“射日之征”的消息，也通過各種渠道隱隱傳到了這座與世隔絕的小院。
    戰事已近尾聲，最終的決戰，即將在不夜天城上演。
    魏無羨摩挲著手中雲雪霽贈給他的昭華劍，眼中燃起了壓抑已久的複仇火焰和重返戰場的渴望。
    雲雪霽將他的一切反應看在眼裏。
    這一日，魏無羨結束修煉，回到房中時，發現雲雪霽並不在，隻在桌上留下了一封墨跡未幹的書信。
    他拿起信箋，上麵是雲雪霽那清逸出塵的字跡
    “時機已至，可往不夜天。盡汝所能，行汝所欲行之事，無拘無束，方是汝之本色。吾先行一步，將於不夜天城，靜候汝之風采。”
    沒有叮囑，沒有告別，隻有全然的信任和一種近乎縱容的支持。
    魏無羨捏著信紙，指尖微微用力。
    這兩個半月的朝夕相處，雲雪霽於他，早已超越了單純的救命恩人。
    是師？
    是友？
    他依舊說不清。
    但他知道，這份沉甸甸的恩情與助力，他此生難報。
    他將信紙仔細折好，收入懷中。
    再抬頭時，眼中隻剩下銳利如刀鋒的堅定和即將噴薄而出的戰意。
    他轉身，毫不猶豫地大步離開這座庇護了他整整三個月的小院，目標直指岐山，不夜天。
    而在他之前，雲雪霽已悄然離去。
    他並未直接前往不夜天城參與那最後的決戰，而是如信中所說，一路走走停停，看山間流雲，聽溪水潺潺，仿佛隻是出門遊曆的閑散修士。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調整狀態，也是在回味。
    回味這兩個半月與那個驕傲又堅韌的少年相處的點滴。
    他看到了魏無羨眼中的困惑、感激，以及那份始終不曾放下的戒備與驕傲。
    感受著天地間的道韻對他的拉扯，他知道自己怕是沒有時間等待魏無羨的回答了。
    終於，在預計決戰即將爆發的那一日，他登上了不夜天城附近的一座高峰。
    從這裏，可以清晰地俯瞰那座燈火通明、如今卻殺氣衝霄的仙門魁首之城。
    雲雪霽負手而立，衣袂在獵獵山風中翻飛，清冷的眼眸望向下方那片即將被鮮血與戰火染紅的廣場。
    他的神識早已鎖定了那個身著黑衣、手持昭華、隨便雙劍，與混沌靈力交織的熟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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