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欒川書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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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曾有人跟我說,那一局我之所以會贏,是因為我仰仗著蕭家的王法與皇權。若易地而處,我會跟他做出一樣的選擇,蓋因人皆有私情和欲望。人心如此世道如此,誰都改變不了。”
“殿下也不覺得自己贏了嗎?”
“這關乎的隻是輸贏嗎?重要的明明是那些含冤而死之人,重要的明明是那些貪贓枉法之徒!”
“殿下如今說話,才真正像一個大理寺官員,為師心中甚慰。”
“老師,我不知是否真的有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但是人命關天,我不可熟視無睹。”
“不過短短一年,殿下就已經尋到了自己的道。”
“我的道嗎?算是吧,反正我驕狂慣了,即便妄想求一個天下清河,也不足為奇吧。”
“可是殿下,人心之欲無盡,除惡之途便無絕,你當如何,你又能如何?”
這一次,蕭珺沒有回答,隻是安靜地看著對麵之人。
“殿下的目光中未見半分猶疑,看來,是已有答案了。”
……
第一案·欒川書院
德明十五年,河南道,欒川書院
時節已近夏末,天氣卻仍舊炎熱,蟬鳴陣陣,叫得人心煩。
若是在平日裏到了這個時辰,先生早就該考校學子的功課了,如今先生們尤其關注那些打算下場科考,參加來年春闈的學子們。
但是今天,不僅先生和學生們沒把心思放在功課上,就連書院的舍監和幫工們都沒什麽心情做工,明明需要整修的是先生們居住的院落,幫工們卻來來回回地經過書院大門,狀似不經意地往外瞄,像是多瞄幾眼,外麵就能‘啪嚓’一聲,突然出現個什麽人一樣。
課室裏麵,今日值堂的梁先生同樣沒什麽心思教書講學,便稍微偷了個懶,叫學生們自行研討,自己則坐在課室前麵。
他在麵前攤開一本書,看起來好像全神貫注,實際也不知道讀進去了多少。
先生尚且如此,學生們更是無所顧忌,借著研討學問之名開始竊竊私語,嘀嘀咕咕。
“長安大理寺的官員今日真的會到?”一個生得有些瘦弱的青年發問,他壓低了聲音,神色間有些許怯懦。
“賈文彬,你都問了多少遍了?我不是說過了嘛!”另一人不滿開口道:“昨日我回來時恰巧碰到縣令大人遣來送信的人,說是大理寺的官員昨日午後已抵達欒川縣衙,今日一早便會前來書院。”
“昨日午後才至欒川,今日就要來書院,看來這位大人性子還挺急。”一位矮小學子笑言。
聞言,矮小學子身邊一個生得高大俊朗的少年人瞥了他一眼,說:“哪能不急?我等不日便要啟程趕往長安,案子一日不破,我等便一日不能啟程。沒了我們欒川書院的學子,河南道的成績可就要難看了。若非如此,我阿爹也不至於特地請大理寺的人來此協助縣令破案。”高大少年言語之間,頗有些自得之意。
“府尹大人英明。”
“多虧了府尹大人。”
高大少年身邊圍繞著的幾個學子紛紛笑著附和。
一個發生在縣府的凶案自然是無從勞煩長安官員的,隻是恰巧有大理寺的官員在河南府清查舊年卷宗,河南府尹為了兒子,這才拉下臉麵請了人家來幫忙,隻求盡早破案。
與此同時,坐得離高大少年頗遠的幾個人則悄悄對天翻了個白眼,顯然對他的炫耀有些不屑一顧。
這身材高大且神情倨傲的少年姓徐名修傑,是現河南府尹的長子。
他人生得俊朗,能文也能武,往日裏讀書算是用功,學問也不錯,故而在書院裏頗得先生們喜愛。因其出身,欒川書院近半數的學子們都隱隱以徐修傑為首。
若是問為何隻有半數學子以他為首,那是因為相較於常常矜傲自得的徐修傑,欒川學院的另一半學子更為欣賞出身梁氏的梁柏澤。
梁氏是洛州欒川當地的大族,家規清正森嚴,族中有不少人在朝為官。
梁柏澤雖出身望族,卻並不像徐修傑那樣倨傲,處處逞強要尖,也不似梁氏族人古板無趣,時時規矩禮節。平日裏他走在書院中,頗有晉時的任情肆性,風流灑脫的意思。
那風流肆意也被他寫在了詩文之中,在洛州的青樓教坊中傳唱,自然而然,叫他本人也很是得教坊妓子的青睞。
徐修傑覺得之所以有那麽多人追捧梁柏澤,是因為若能與他同去青樓,可以得到青樓妓子更為盛情的招待。這是他真心所想,絕對不是酸言酸語,心生嫉妒的緣故。
不過,現下這半數學子皆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隻剩徐修傑一家獨大,皆是因為……那位風流肆意的梁柏澤,就是令學子們無法啟程前往長安的原因。
因為他死了。
死在了十數日之前的深夜,死在了書院鮮有人至的後山山林之中。
且其死相血腥,既不雅,又令人目不忍視。不僅胸前一片血肉模糊,下/體更是被人連刺十數刀!那傷口,真是看了都叫人下麵一抖,心中一寒。也不知犯案者到底是誰,竟然能如此喪心病狂。
如今天氣濕熱,故而,盡管屍體很快就被發現,卻已有蚊蠅產卵。那場景……書院的人現在想起來,仍覺得陣陣反胃。
灶房的趙大娘已連著燒了幾日的菘菜蘿卜了,卻不見有人抱怨餐食,自然是因為現在沒人有胃口,更是見到肉就犯惡心。
說回死者,梁柏澤不僅在青樓教坊中有名氣,學問同樣很好。他跟徐修傑兩人皆是被各位先生看好能在本次科舉中榜上有名之人。這一驟然被害,不論是對梁氏還是對書院,都得有所交代。
“現在隻希望大理寺的人比宋縣令有能耐些,早日破案,我等也可早日啟程前往長安。”徐修傑繼續說:“不論是投行卷還是交際結友,都還是盡早為好。”
“噗嗤——”
一聲帶著嘲諷之意的冷笑自課室角落響起,聽見笑聲的徐修傑一頓,隨即麵色不善地扭頭向角落裏看去。
課室的角落裏坐著一個身穿男裝的女子,她眉目有神,其身形不僅高過了矮小的學子,甚至比肩堂前坐著的先生。
見到徐修傑看過來,她冷哼道:“如今科舉乃是糊名彌封,你便是把行卷投到了長公主殿下麵前,最終也還是要看你寫的文章合不合考官的胃口。”
“我投行卷有沒有用不知道,但是武舉可是要靠真刀真槍的。”徐修傑麵上有片刻的僵硬,然後立刻不甘示弱地報以冷笑,說:“甄月月,你不趁現在臨陣磨槍,跑來課室裝什麽樣子?”
被稱為甄月月的女子麵色一滯,不再回嗆。顯然在得知大理寺的人今日來以後,她也沒什麽心思習武,於是幹脆坐到課室角落,也聽聽同窗們的討論。
徐修傑見她不再吭聲,滿意地回頭,繼續聽交好的學子們分析現狀。
“宋縣令似乎已經斷定凶手是我們書院中人,但我還是不敢相信。”一人說:“大家都是讀書人,有什麽事情非要用這種方式解決?”
“這書院可不全是讀書人啊。”另一人衝著甄月月的方向挑挑眉,若有所指道,“那個母……”
話未說完,就被徐修傑不耐煩地開口打斷:“說到底,梁柏澤到底為何要在那個時辰去後山?”
另一人跟腔道:“這裏麵肯定有秘密!”
叫做賈文彬的瘦弱學生聞言,微微移開了目光。
“說不定就是徐修傑嫉妒梁兄才學,怕來年春闈搶了他的風頭,所以才將他殘忍殺害。”之前翻白眼的幾個學子同樣低聲議論。
“我也是如此猜測!”有人低聲附和。
端坐在課室前麵的梁先生看著議論紛紛的眾人,不著痕跡地搖頭苦笑,而後繼續看著眼前許久未曾翻過頁的書。
*
欒川書院建在景室山畔,書院每日落鎖,少有人來。若是有生麵孔出現,定會引起注意。這也是宋縣令判定此案是書院人所為的原因之一。
若是按照以往經驗,在問詢完死者有無仇家,書院眾人在案發時所處之地以及佐證之後,縣令應當已對案情有了大致眉目。
可這梁柏澤與旁人無仇無怨,頗得書院上下人的喜愛。且這些日子為了準備來年的春闈和先生們愈發頻繁的考校,學子們皆是留在房內埋頭苦讀。
問了十個,九個半都答曰獨自在房讀書,無人佐證。偌大一個書院,竟然大半師生都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其不會作案!
縣令這下犯了難,沒有線索,也不能對學子們嚴刑拷打,又一直被上官催促,急得他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滿嘴起火泡。
恰巧這時大理寺的官員前來洛州審閱近幾年的卷宗,河南府尹便請了那位大人幫忙破案。得知了此事,欒川縣令的心裏也是鬆了一口氣,日夜盼著大理寺的人來。
自前朝武安帝起,大周就極為重視刑獄斷案之事,這些年來,大理寺亦是有如神助,破疑難雜案無數。故而不論是縣令還是書院的師生們,都對大理寺的官員極為期待,希望他能盡早破案,如此,書院的學生們也可以洗清嫌疑,安心準備前往長安備考。
就在這時,除了陣陣的蟬鳴,外麵似乎出現了另一種聲音。眾人凝神聽著,竟好似有隱隱的馬蹄聲從遠處而來,課室裏的師生們精神俱是一震,知道他們等了一早晨的人,總算來了。
徐修傑按捺不住性子,率先站起身,對先生行過禮便往外走去。而隨著徐修傑的離開,課室裏的學生們也有樣學樣,三三兩兩地跟了出去。
不出片刻,課室裏就隻剩下值堂先生一人。
梁先生看著麵前一直未曾翻過頁的書,自嘲一笑,也撩袍起身,跟著走了出去。
*
書院外的山道上,四人四馬漸近,其中三個都是熟麵孔,正是曾經前來問話的欒川縣令,縣丞,還有府衙的衙役。
至於最後那個生麵孔……
“我是不是看錯了?縣令怎麽帶了個孩子過來?大理寺的大人呢?”一位學子忍不住揉揉眼睛,難以置信道。
也不怪他揉眼睛,實在是那第四人的模樣太過讓人不敢相信。
他們想象中的大理寺官員,應當是清臒的麵容,因為斷案無數,自帶凜冽正氣與如鷹般銳利的雙眼,一眼便可看透人心,兩眼便可勘破迷案,叫人不敢與之對視才對。
如此,才可震懾凶徒,才可捉拿罪犯,才可還他們這些無辜人清白。
可眼前的這一位……
身量不高,臉上無毛,騎馬時風鼓起衣裳,更是突顯了這位的瘦弱。看那骨架細得,簡直像個姑娘家。
等到他們來到了書院門前,翻身下了馬,學子們這才發現,不是‘像個姑娘家’,她分明就是個姑娘家!
大理寺,竟然派了個姑娘來給他們查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