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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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魏咎之流,不過是心有不平,口出怨言。此為‘病’,而非‘逆’。對病者,當以藥石調理,教化疏導,而非直接砍去頭顱。若天下但凡有腹誹者盡殺之,那與桀紂何異?”
    一番話,不疾不徐,條理清晰。
    嬴政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許久,他才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
    “準。”
    嬴政接過那五卷定人生死的卷宗,一一看過,臉上看不出什麽波瀾。他看完,將卷宗扔給一旁的贏三。
    “就這五個。三日後,午時,渭水橋邊,你親自監斬。”
    扶蘇沒有絲毫猶豫,俯身叩首。
    “兒臣,遵旨。”
    嬴政的目光,終於從扶蘇身上移開,掃過地上那一大堆被棄置的卷宗,語氣裏充滿了輕蔑。
    “至於其他人,一群隻會狺狺狂吠的喪家之犬罷了。若非為了填充鹹陽,他們早就死了。”
    他轉向贏三,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韓申、田廣這些人,主動告發,算是‘立功’。功過相抵,著廷尉府申斥一番,罰沒家產三成,充入國庫,以儆效尤!”
    “那些被他們告發,罪不至死,但確實有不法行為的,比如私藏逃犯,或是言語間對秦法不敬者,都給朕按秦律處置!該罰錢的罰錢,該罰甲盾的罰甲盾,該罰作刑徒的,就給朕送去驪山修陵,或者送去北地修長城,蒙恬那裏正缺人手!”
    贏三的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大聲道:“唯!”
    這才是他熟悉的節奏。雷厲風行,不留餘地。
    嬴政最後看了一眼扶蘇,這個他寄予厚望,卻又時常讓他感到不耐的長子。
    “讓他們知道,大秦,有賞功之法,亦有誅罪之刑。朕的刀,隻殺該殺之人。朕的法,會像一張天羅地網,約束所有的人,無論王侯,無論黔首!”
    “這,便是大秦的法!”
    扶蘇俯身,深深一拜。
    “兒臣,受教。”
    三日後,渭水橋。
    秋日的天空湛藍如洗,渭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可橋上橋下,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的全無生機的肅殺。
    鹹陽城裏,但凡在黑冰台名冊上掛了號的六國舊貴,無論爵位高低,都被“請”到了這裏。他們被黑冰台的銳士分割在渭水南岸的一片空地上,穿著平日裏最體麵的衣裳,此刻卻一個個麵如土色,噤若寒蟬。人群中,韓申、田廣等人站在最前排,他們低著頭,連看一眼橋上那五座高高搭起的行刑台的勇氣都沒有。
    渭水橋頭,臨時搭建的高台上,扶蘇身著玄色深衣,外罩一件沒有任何紋飾的黑色大氅,麵無表情地佇立著。贏三侍立在他身後,腰間的劍柄被他摩挲得發亮,眼神裏是狼一般的興奮。
    扶蘇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遠處。鹹陽的百姓也來了不少,圍在更遠的地方,對著這邊指指點點。他們臉上沒有恐懼,更多的是一種看熱鬧的好奇,以及一種理所當然的冷漠。在他們看來,這些舊日的王孫公子,本就是一群該死之人。
    “時辰快到了。”贏三低聲道,聲音裏壓抑不住一絲快意。
    扶蘇沒有回應,隻是感覺那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竟沒有半分暖意,反而有些刺骨。他知道,君王之路,本就是由枯骨與鮮血鋪就。他可以心懷仁善,但絕不能手軟。
    “帶人犯!”贏三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刃,劃破了這片壓抑的寂靜。
    橋的另一頭,五輛囚車在士卒的押解下,緩緩駛來。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沉悶的“咯吱”聲,像是在敲擊著在場每一個舊貴族的心髒。
    趙良、宋駒、韓廣、魏歇、燕平,五個人被從囚車上拖拽下來,押上了行刑台。
    然而,比這五名死囚更引人注目的,是行刑台下,跪著的那黑壓壓的一片人。
    那是他們的家人。
    從白發蒼蒼的老者,到尚在繈褓中的嬰孩,無論男女,皆被兵士用繩索串聯著,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婦人們的哭聲被死死壓在喉嚨裏,孩童們或許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隻是被這恐怖的氣氛嚇得瑟瑟發抖,小臉煞白,這是五名主犯,及其三族之內所有家眷,共計一百七十三人。
    “斬草除根,不留後患”,這八個字,如同無形的陰雲,籠罩在渭水橋的上空。
    趙良披頭散發,麵如死灰,整個人像一灘爛泥,被兩名士卒架著,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著:“不是我……是他們害我……是韓開他們害我……”
    宋駒則是一臉的平靜,甚至帶著幾分解脫的笑意。他環顧四周,目光在那些曾經的“朋友”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韓申身上,那眼神裏充滿了輕蔑與嘲諷。
    而韓廣,那個繪製輿圖,為敵寇引路的燕國貴族,卻顯得異常亢奮。他的雙眼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高台上的扶蘇,臉上是一種癲狂的笑容。
    “時辰到!行刑!”贏三抽出令旗,就要揮下。
    扶蘇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他沒有閉眼。
    他強迫自己看著。
    看著那些手起刀落的劊子手,看著那些噴湧而出的鮮血,看著那些滾落在地的頭顱,看著那些尚在繈褓中的嬰孩被毫不留情地刺穿……
    他聞到了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聽到了人群中傳來的壓抑的抽泣和嘔吐聲。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麵孔,魏咎、趙歇……他們臉色煞白,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仿佛被斬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們自己。
    趙良的妻子,一個平日裏溫婉賢淑的婦人,在被行刑前,突然掙脫了束縛,淒厲地嘶喊著,不是求饒,而是詛咒。
    “扶蘇!你這個偽君子!假仁假義的屠夫!我等今日之血,來日必將染紅你的江山!我們……我們在地底下等著你!!”
    那聲音,如同淬毒的利箭,穿透了所有的嘈雜,狠狠地紮進了扶蘇的心髒。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緊,尖銳的木刺,深深地紮進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