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誰說刑徒不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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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個難題,是人。
    五千名刑徒,如同黑色的潮水,湧入了渭水南岸這片被圈出的巨大工地。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神中帶著一種麻木。沉重的石塊,粗大的原木,在他們手中緩慢而費力地移動著,空氣中彌漫著汗水、泥土和絕望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他們的夥食,是摻雜著沙土和穀殼的粗劣飯食,每日兩餐,清湯寡水,僅僅能維持他們不至於立刻倒斃。居住的地方,更是臨時搭建的窩棚,四麵漏風,夜裏隻能蜷縮在一起,靠著彼此微薄的體溫取暖。
    董翳和他的監工們,對此視若無睹。在他們眼中,這些刑徒的價值,便是將他們身體裏最後一點力氣榨幹,然後像用廢的工具一樣被丟棄。每日清晨,都會有幾具僵硬的屍體被從窩棚裏拖出來,草草扔進挖好的土坑裏,連一塊裹屍的草席都沒有。
    在這套純粹的酷烈手段下,工地的效率在最初幾天確實很高,但代價是刑徒們日益加深的麻木和仇視。他們隻是在鞭子的驅使下,像牲畜一樣機械地勞作,眼神裏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光。工地上,除了監工的喝罵和刑徒的悶哼,便是一片死寂,壓抑得令人窒息。
    “董監工,今日又死了七人。”張蒼拿著一份簡報,臉色很不好看。
    董翳正用一塊粗布擦拭著他那柄沾了血的皮鞭,聞言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張府長,五千人的大工地,每日死傷幾個,再正常不過,我等不是在此地開設善堂的,死一個,後麵還有源源不斷的人會送來。”
    張蒼的眉毛擰成一疙瘩:“可如此下去,刑徒怨氣衝天,消極怠工,反而拖累工期,況且,這般折損,於朝廷而言,亦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損失?”董翳嗤笑一聲,終於抬起頭,那道刀疤在臉上扭動,顯得格外猙獰,“張府長,你我各司其職。你的職責是算賬,我的職責是讓他們幹活。隻要他們還在動,就不算損失。至於怨氣?哼,鞭子,就是最好的良藥。”
    這日午後,一名負責搬運石料的刑徒,因連日勞累,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手中的石料滾落一旁,險些砸到同伴。
    “廢物!”一名監工眼疾手快,手中的皮鞭如毒蛇般抽出,在空中發出一聲脆響,狠狠地抽在那刑徒的背上。
    “啪!”
    一聲悶響,那刑徒的背上立刻綻開一道血痕,他卻隻是死死咬著牙,連慘叫都發不出來,隻是蜷縮在地上,渾身顫抖。
    這一幕,恰好被巡視至此的相裏子和幾名墨家弟子看在眼裏。
    “住手!”一名年輕的墨家弟子忍不住出聲喝止。
    那監工瞥了他一眼,見他是負責的眾多工匠之一,倒也沒敢太過放肆,隻是冷哼一聲:“耽誤工期者,當受此罰,爾等匠人,還是管好自己的活計吧。”
    那年輕弟子還想爭辯,卻被相裏子抬手攔住了。相裏子沒有與那監工爭論,隻是走到那名倒地的刑徒身邊,蹲下身,仔細查看他的傷勢。那刑徒的背上,舊傷疊著新傷,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相裏子沉默了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來,裏麵是墨家秘製的金創藥。他沒有說話,隻是用手指蘸了些藥末,小心翼翼地塗抹在那刑徒的傷口上。
    那刑徒的身體猛地一顫,似乎不敢相信,他緩緩抬起頭,用那雙渾濁而麻木的眼睛,看向眼前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
    “老丈……”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
    “忍著些,這藥,能讓你好得快些。”相裏子語氣平和,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或施舍,就像一個長輩在關心自家的晚輩。
    做完這一切,相裏子站起身,對那名監工說道:“此人已然受傷,再勞作下去,恐有性命之憂。讓他去歇半日吧,他的活,我這幾個弟子,幫他分擔了。”
    那監工愣住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匠人”。在他看來,這些刑徒的命,比草還賤,死了便死了,自有新的人補上。可眼前這位老者,似乎是鹹陽來的大人物,連長公子都對他禮遇有加,他也不敢過分得罪。
    “這……好吧。”監工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揮了揮手,算是應允了。
    相裏子沒有再多言,轉身便朝工地中央那座臨時搭建的棚屋走去。這位平日裏隻癡迷於圖紙和機關的老人,此刻的背影,竟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戚與蕭索。
    棚屋內,扶蘇正與張蒼、蘇齊對著一張巨大的草圖商議著什麽。見相裏子麵色凝重地走進來,三人都停下了討論。
    “公子,老夫……老夫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相裏子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對著扶蘇深深一揖,“墨家講‘兼愛’,我等造此水力之器,本意是為天下省力,為生民解苦。可如今,為了造這省力之器,卻要先將這數千人,像牲口一樣活活累死、餓死、打死……這……這與我墨家之道,背道而馳啊!”
    張蒼聞言,眉頭也皺了起來。他掌管後勤,每日的死亡名錄和糧食消耗,他比誰都清楚。那些刑徒,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被當成了消耗品。
    扶蘇沒有立刻說話,他走出棚屋,目光掃過整個工地。遠處,董翳和他麾下的監工的嗬斥聲和皮鞭的破空聲,依然清晰可聞。刑徒們如同沉默的蟻群,在巨大的工地上麻木地挪動,他們的眼神空洞,看不到一絲生機。
    相裏子見扶蘇不語,又急切地說道:“公子,您下令吧!我墨家弟子,略通醫術,也自備了一些金創藥。請允許我等在收工之後,為那些受傷的刑徒略作包紮。我等也願意從自己的口糧中,分出一些麥飯,給那些重傷垂死之人,熬些肉羹續命!”
    扶蘇緩緩轉過身,看著相裏子,目光平靜卻堅定:“巨子,你的仁心,我懂。但光靠你們幾十人的口糧和善意,去救濟五千人,不過是杯水車薪。”
    他頓了頓,語氣一轉,變得銳利起來:“而且,這不是辦法。我們要的,不是施舍,是規矩。”
    他看向張蒼:“張府長,去把董翳叫來。”
    張蒼一愣,立刻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