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和尚摸了摸躲在微生蒼身後的女孩的頭發，瞧著她臉上幾道已經幹了的淚痕，身體因為恐懼不住地顫抖，卻是忍著不哭，和尚瞧著那孩子，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笑道：“那群戰死神明的分身本就神力微弱，妖邪來襲時，他們為了保護一個山下撿到的孩子，將大半神力轉到了那個孩子身上。”
    僧屍撞鍾，古瞻寺上空籠罩的一層淡淡的黑氣已經散去，飛過一隻麻雀啾啾叫了兩聲。
    “那個孩子，就是我。”
    青衣和尚越過參禪的眾僧屍，整理著散亂的香爐燭台，背對著幾人道：“你是我師父的故交，我也不忍讓你送死。”
    羨輕鳶道：“不過區區妖邪，方才你也看見了，我家兄弟滅那群妖邪跟呼吸一樣簡單，怎麽還扯到生死的事了？”
    和尚在融化了一半的大佛像下摸索著，找到一方錦盒，打開，見裏邊的金蛾已經不見了，心下了然，便道：“我留宿你們一宿，你們幫我清理妖邪，雨過天晴，你們便離開吧。”
    一聲聲敲擊木魚的聲音讓人覺得心情緩緩放鬆下來，金佛殿雖說是清靜了，可打眼一瞧，佛殿中卻是沒有一座完整的佛像了。
    幾人沉默良久，隻聽羨輕鳶道：“那我們就此離去了。”
    話音剛落，羨輕鳶轉身便向著佛殿之外走去。
    佛殿中，原本熄滅的燭火又被青衣和尚重新點起，他走到那一群僧屍的後邊，行了合十禮，跪拜參禪。
    熟悉的梵音回蕩在殿中，三人也隨之出了佛殿，銀杏樹上銀杏葉，萬葉積水仍是滴落些殘雨，紅磚上一個一個的淺水坑映著天晴後飄過的雲。
    那會兒飛過了一隻麻雀，這會兒又飛過了幾隻黑鴉，聰明小鳥站在樹頂嘎嘎笑叫幾聲，知曉這邊也可做窩了。
    出了古瞻寺，倒是才覺滿眼的翠色浮動，回頭看那一方破敗的牌匾，與前日黑氣朦朧相比，隻有破舊樣，一點也不恐怖了。
    羨輕鳶隨手抽了一片青葉，將上麵的脈絡撕下，薄葉使了韌勁，附在那支骨笛的笛膜孔上。
    一截仙骨做笛，樂起萬物生。
    古瞻寺內，寶佛殿中，傳來悠揚的笛聲，黑骨枯皮又新生肌，原本滿是木魚聲的殿中，梵音漸起。
    青衣和尚又驚又喜的跑出寺中去尋，那三位仙人連著愛哭的孩童早已不見蹤跡，隻是悠揚的笛聲連同數不盡的生機蔓延。
    三聲鍾鳴。
    晨鍾暮鼓，心境澄明，佛子中斷了參禪，終於舍了皮包骨幹屍樣，恢複了白皮肉身，有真佛遺神在此間，倒是殿中不再需金像重鑄。
    “有如此至寶，卻僅奏笛兩次，一是為救國中子民，二是為救我等遺屍，善哉善哉。”
    “瞧著他生機已斷，但不知為何這斷處又被橫添一筆，實在妙。”
    “錯，是天下生機又被重塑一筆，破局之子，應當是在數萬年前就已經在布局。”
    “不對，不對，不是數萬年前就已經布局，而是步步險象環生卻也步步參看，一步一思。”
    “倒不如說是…在夢中！在夢中將一切推覆重來！”
    “都在那兒胡言亂語些什麽？成幹屍幾千年，腦子裏邊兒的水應該都放幹了吧？”
    “哎，你對待凡人可不是這副嘴臉。”
    “我猜到一點！確實是險象環生！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佛子看向笑的發邪那家夥，隻見他背負一長戒尺，“此局險之又險，押注所有，拚一個活路出來，就算是失敗，其心也可敬。”
    角落中，爬出一個矮胖僧，他道：“你們是不怕死，可有怕死的啊，苦苦修煉那麽多年，麵對天下大劫，居然也絲毫使不出一分力氣，當年若不是分出這一個分身在人間，我還不知道我在哪個墳堆。”
    “哼，眾神隕落之時，你我皆有退路可走，可三方獸神與創世神有何退路？生機就算不在你我手中，也當全力以赴。”
    身後手中拿著一個戒尺的佛子，他狹長的丹鳳眼看向佛殿外穿著青衣的年輕佛子向著佛殿中跑來，眼裏帶笑，順著剛才佛子的話說道：“同為神明，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一次次死去。”
    那位道友，是千重玄天上，最努力的人神。
    將手伸了出來，看著有血有肉，粉嫩氣血足，佛子輕笑。
    六極上神轉世來三界時，他的某個前世曾有幸見過。
    是天地所生的六個嬰孩，淩駕於眾神之上。
    尊貴的上極神明，就那樣放在神宮中滿地亂爬，四方神獸也才剛化得個孩童模樣。
    他身為佛，自然是憐憫的，將爬的最快的一個皮神抱在懷裏，祂便黏住自己了。
    聽得創世神經過說道：“祂們被吾摻了凡性，以後是要修渡世道的，吾終將消散於世間，往後替吾管理這世間的便是祂們了，不與其溫，不受其依，其自勝。”
    佛子苦笑，將那銀眸幼神放下，小小的嬰孩縱使是神明，也貪戀懷中的一絲溫情。
    所以，祂抱著佛子的小腿，星星點點的銀色眼睛就那樣看著佛子，祂笑了，因為祂第一次感知到這世間的情愫。
    善意。
    憐憫。
    其他神明見此也紛紛爬了過來。
    五個神明幼崽就那樣笑嘻嘻的圍繞著佛子，佛子正猶豫立刻離開還是挨個抱一遍時，看見了一個認認真真直挺挺躺在一邊的神明。
    不鬧不動，恍惚間見祂偏了偏頭，瞧見佛子懵懵的看著自己，那個幼神反倒是被逗得一笑，然後又繼續老老實實的獨自躺著。
    那是他倔強又努力的道友，一把長劍使得天地動蕩，十世便曆經萬千凡劫的人。
    …
    ‘祂們被吾摻了凡性，以後是要修渡世道的，吾終將消散於世間，往後替吾管理這世間的便是祂們了，不與其溫，不受其依，其自勝。’
    創世神那時的話，隻讓佛子覺得無情。
    想著六方神明久久才回神，苦笑一聲，當年多事，不得久伴卻與因果，未與溫情度，便像是給了糖又要回。
    創世神那樣說，總是有祂的道理，祂是要消逝的。
    不與其溫，不受其依。
    凡是與情欲相關者，皆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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