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我還要全然孤單地留存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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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涅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墜;心裏在嘀咕,時日還完全沒有消亡,但這不會耽擱太久。愛情和信仰,有沒有從我們身上退潮,潮水還要澎湃多少時候,這取決於未知天文潮汐。
離開安惠院子,羽涅坐在牛車上,行走在西洞庭湖的大堤,風穿過,水杉樹和光的影子落在身上,又跌落,這與痛苦和憂愁無關,隻與慌亂和茫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臨走時,紫萱說:“羽涅姐姐,你帶我去找黨參哥哥吧,我真的真的,非常非常的愛他。”
羽涅完全沒有必要,和一個喜歡吃辣椒的辣妹子吃醋。羽涅心裏估計,紫萱妹妹,隻不過是黨參又一個拋棄者。
“你要我帶你哪裏去,才能找到你的黨參哥哥?”
“黨參哥哥他和一個叫瞿麥的兄弟,當時說,他要去江西。”
“問題是,他去江西幹什麽?江西那麽大,我們去哪個地方尋找他?”
紫萱答不出來,隻曉得哭哭啼啼。羽涅心裏更亂,你紫萱妹妹可以哭,難道我羽涅不想哭嗎。
羽涅再次陷入痛苦的思索:我已經不是我了,我是不存在的。我隻是一個靈魂的集合,每天拖著長長的影子,時刻不離左右。即使我還想保留著我,想成為另外的那個我,已經不可能了。是紫萱妹妹掘開了我與黨參之間一道深深的裂痕。
裂痕裏,隻適合一株無人問津的幽蘭叩問月色,但絕不是人間第三色…
這就是我,我沒了…
如果天空會哭泣,如同烏雲所言,那麽,風就是淚的曆史。
或許早就些隱匿在很遠的從前…
還是算了吧,放手吧。絕不要接受白蘞公子的愛,光鮮,璀璨,像流星雨…這個時候,無人愛我的無言的痛苦,脆弱,虛脫…西洞庭湖的柔波,碾碎了所有的抽象修辭和陳詞濫調。
當然,我要全然孤單地留存在世上…給我留一點緩慢下墜的勇氣,讓我愛著這個盤根錯節的斑駁歲月…
回到桂花山的教堂,羽涅第一件事,就是關燈,把自己置身於軟綿綿的黑暗之中;然後關閉門窗,拒絕月色和星光的窺探;一個人在房子裏,與巨大的平靜待在一起,沉思這個荒唐的、冒牌的宇宙。
外麵的走廊上,拖鞋聲響起。珍妮特在喊:“羽涅,羽涅,你睡了嗎?”
黑暗中,羽涅慌忙擦幹眼淚,點上煤油燈,打開門。
珍妮特說:“羽涅,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特來勸勸你。”
羽涅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什麽舒服不舒服,陳春杳杳,來歲昭昭,哪怕過去的黨參,是我的生命,我的熱情,我的氧氣,我的歡樂,我的真實,這就夠了,足夠我回憶大半生。”
珍妮特扶著羽涅的肩膀,把她按在座位上,說:“羽涅,我聽不懂你的隱喻。我認為,生命之所以豐富,在於它的喑啞和不可喧嘩。”
“失去黨參,作為我的敗筆,我遇見了我的絕響。”羽涅說:“珍妮特,你放心,我的心中,至少還存在苟活於世的勇氣。”
“是的,羽涅。”珍妮特說:“經曆了人生煩惱的人,才最懂得生命的可貴。”
“我也是這樣想的,在這個地方失去了黨參,他總會在另一個地方等著我。不必考慮荒唐的歲月,快如利箭,或者慢如蝸牛。”
什麽時候,矮小的特蕾莎修女,已經站在燈光的陰影裏,說:“羽涅,你不是那個做錯了事的人,你心中那個黨參,也不是那個故意的失蹤者,你沒有任何理由折磨自己,你有責任和我們一樣,坦蕩而快樂。”
“從此我不再刻意追求什麽愛情,我自己就是就是愛情的全部。凡是我遇見的,我都喜歡,一切都被接受,一切對我都是可愛的。”
十月份的時候,羽涅回到大上海。父親海欖略帶著歉意說:“羽涅寶貝,你可曾打聽到黨參的蛛絲馬跡?”
“一個活生生的人,生活在他喜歡的環境裏,是找不到的。”羽涅說:“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有些人物,有些事情,隻有成為曆史,人們才有可能,在舊報紙的中折線縫裏,找到一塊豆腐大的關於他的文章。”
看到羽涅楚楚可憐的樣子,海欖的第二個妻子雲苓,嘴巴動了幾次,但被丈夫嚴厲的眼神製止了。
“羽涅,下一步,你有什麽打算?”海欖說:“父親幾十年闖蕩江湖的眼光,雖然談不上老辣,但至少不會差到哪裏去。你是否鄭重考慮一下,白蘞公子,是你唯二的選擇?”
“父親,恕我直言,那個白蘞公子,隻是你的翻版。”
“羽涅,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雲苓終於逮到一個機會,問羽涅。
羽涅說:“你們這個類型的人,所謂的成功男士,所謂的鑽石王老五,隻不過是竭盡全力,拚命追求物質和地位的人。如果認真想一想,一時的風光無限,到死後,能在史書上留下幾個文字?”
雲苓說:“羽涅,你不能這樣挖苦你的父親。”
“不是挖苦,而是提醒。”羽涅說:“我的父親,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資源,做一點公益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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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涅,說實話,你說的公益事業,我何嚐沒有考慮過?”海欖說:“偌大的一個國家,積弱積貧,許多人隨時可能被餓死,凍死,病死,殺死,叫我無從下手。”
“父親,你不妨考慮一下,你采購一批藥物,發放給西洞庭湖那些得血吸蟲病、痢疾病、霍亂病的人。”
“女兒,你這個建議,我決定采納。”海欖說:“但是,要真正改變了一個積弱積貧大國的命運,靠的是一個完整的、以老百姓的利益為先的社會機製。”
羽涅不說話了。
紫萱妹妹說過,黨參和瞿麥,去了江西。黨參是個幹大事業的人,他去江西,肯定是和那個頭顱值得五萬兩黃金的赤芍先生,一起共事去了。但現在,羽涅基本上看不到他們成功的希望。
有些人,值得等啊。
或許,這一等,要用幾十年的生命。
人生,或許就是較長的旅行。活著就是旅行。
我從一天到另一天,像是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乘坐我生命或身體的郵輪,可以在客艙的玻璃窗戶,看小島上的椰子樹,看海麵上嗷嗷直叫的海燕,看遊客們各種膚色的臉和姿態,這些,總有相同的在在,總有不同的存在,都是風景。
希望那個黨參,是風景裏的一部分,一如一隻海燕。
民國十七年的十二月十八日,羽涅抵達了巴黎馬賽港。
幾乎同一個時間,一大批治療血吸蟲病、痢疾病、霍亂病的西藥,運到了澧州城,收貨人的名字,是紫萱。
紫萱的父親荊芥,紫萱的母親,紫萱的大哥鐵匠師傅玉竹和他的堂客們,二哥木匠師傅石竹,趕牛車的中年漢子、自稱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二老板枸骨,做魚販子的胖婦人,紫萱在中魚口的那個大姨娘,都被紫萱請過來,都做了義務的藥物發放員。
藥物發完後,滿臉麻子的二老板枸骨對額頭上長著壽星包的荊芥說:“荊芥老哥哥哎,我這個人,幾十年來,年輕時隻曉得吃喝嫖賭,年老時隻曉得絞盡腦汁,算計別人。這一回,總算是做了兩天功夫的善事,以後死了,死也死得有點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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