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時光是緩慢的雪篩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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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十二月初十,我義父無患,匆匆忙忙從雙江口的烏雲山上趕到添章屋場,大爺爺說:“無患,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大路都凍得像鏡子一樣,不怕摔跌子?”
    無患將兩隻兩三斤重的野免子,遞給我七姑母紫蘇,跺跺腳,拍落身上的雪,才說:“今天是我義弟決明十歲的生日,我這個義兄的不來的話,傳出去,我還有臉皮做人嗎?”
    “你義弟?決明是你義弟?”我大爺爺有點吃驚:“你們兩兄弟,什麽時候喝了血酒拜了關公?我怎麽不曉得?”
    我五姑母夏枯,忽然聽到歇房裏傳來哭聲,慌忙跑去哄兒子去了。我五姑爺蘇木說:“無患,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歲。”無患說:“前兩年,我求剪秋叔,帶我去當紅軍,他說我太小了,過兩年再說。現在,我十四歲了,算是一個大男子漢,可以去當兵了。”
    我七姑爺麥冬說:“三老弟呀,你和無患結拜為弟兄,怎麽不帶我一起拜?”
    我爺老子嘻嘻笑道:“姐夫,這麽大的事,你問過我姐姐沒有?”
    “還是我三老弟,最掛牽我這個姐姐。”我七姑母朝我麥冬翻了一個白眼,說:“麥冬,以後,你要做什麽事,如事先不問過我,我將你的毛耳朵,先擰下來!”
    “紫蘇,紫蘇姐姐,你莫唬我。”我七姑爺說完,急忙往屋後跑。
    “你往哪裏跑,麥冬?”
    “我往茅廁裏跑。”麥冬說:“我被嚇唬得要尿尿了。我不跑,我難道尿濕褲子?”
    我七姑母一把揪住我七姑爺的耳朵:“你你你!好歹也是個有堂客的人,隻曉得油嘴滑舌。當真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我七姑爺拉著我七姑母的手,說:“姐姐,姐姐哎,你莫咯大的氣嘛!你有什麽話,當著大家的麵,說嘛!”
    我大爺爺靜靜地看著我七姑爺兩公婆演的一場好戲。說:“七妹子,你去把你大姐叫回來。”
    “我不去,我就是不去!”我七姑母的脾氣有點強:“要去,你叫麥冬去。”
    我七姑爺走到響堂鋪街上,正好遇見我大姑爺常山,在勸我大姑母金花:“什麽時候了,你還不回娘家?”
    我大姑母金花,似乎有些懵懵懂懂,問:“我為什麽要回去?”
    “你不曉得,今天是你三弟弟,十歲生日嗎?”
    “過生日,過生日,每一個人,每一年,都要過生日的。這有什麽稀奇?”
    “你娘死後,你爺老倌的身邊,目前隻剩下決明一個人,在他身邊。你不去,怎麽對得起你死去的娘?”
    “我娘死了?”我大姑母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說:“我娘死了,我娘確實死了。昨夜裏,我夢見了我娘。娘對我說,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常山喊著女兒公英和如兒子芡實:“你們兩個,到外婆家裏去咯。”
    公英偏著腦殼說:“不對呢,爺老倌,應該是去外公家。”
    快到吃飯的時候,二木匠江籬,和他的老婆青黛,抱著兒子,匆匆趕來。
    我二奶奶說:“青黛,江籬,你們兩公婆,當真重情重義呀。”
    二木匠說:“若不是大伯伯幫我撐腰,我和青黛,哪能有今天的和和美美?我們也沒拿什麽禮物,就來討一杯酒喝。”
    這個江籬,當真算個男子漢,花了大半年的功錢,幫那個胡大,先娶回來一個黃花閨女,然後,堂堂正正把青黛娶到了家裏。
    我七姑母做紅燒野兔子肉,先用溫開水,泡開幹閩筍、鬆樹菇。倒入料酒、香醋,將兔子肉煮熟,再倒入幹閩筍絲、鬆菇片,燜幾分鍾,撒上辣椒麵、花椒粉。出鍋的時候,蓋上幾根香菜葉。
    我義父無患說:“大伯,我嫂嫂黃連,又生了一個兒子。她請大伯,給她第二個兒子,取個響亮的名字。”
    我大爺爺說:“叫我取名字?這不是推牛上樹嗎?萬一牛沒推上樹,從牛上掉下來,壓傷了人,怎麽辦喲!”
    我二爺爺說:“哥哥,這件事,你無論如何也推不掉,誰叫你孩子的爺爺呢。”
    “陳皮,你說得對。”我大爺爺說:“沒辦法,我明天去春元中學,找阿魏痞子,請他幫忙。”
    隻要秋風一動,阿魏痞子的哮喘病準得犯。沒辦法,金櫻子隻得給阿魏痞子注射一針西藥水,才稍微好一點。
    我大爺爺闖進來,有點心痛地說:“我不是醫師,盟兄啊,你這個病,平靜多吃蒸熟的梨子,多喝金銀花茶,桑葉茶,幹薑茶。”
    “都試過了,沒用的。”阿魏痞子說:“盟弟,你有什麽事嗎?”
    “我大兒媳婦,又生了個兒子,請盟兄幫忙取個名字。”
    “她那個大兒子,上次我幫他取的是什麽名字?”
    “雷心。你說,雷心的意思是,唯有雷霆手段,方顯菩薩心腸。”
    “雷心的弟弟,叫雷湖吧。”
    “雷湖?什麽意思?”
    “意思很簡單,一個男子漢,即使心中有雷霆之怒,表麵上,應該平靜如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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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爺爺老是歎息,如果大兒子茅根沒有死,該多好呀,應該有兩個兒子了,自己在埋在西洞庭湖的湖堤,日日夜夜,聽著洞庭湖的水,浪打浪。
    我大爺爺走到胡麻台。
    砂仁家的堂客們,帶著兩個兒子。砂仁死後,眼看三個人,活不下去了,隻得招了一個單身漢子,做丈夫。
    這個單身漢子,長長的馬臉上,有一道紅紅的傷疤痕,就像秋天裏的火燒雲,鄉親們背後叫他三疤子。
    三疤子脾氣特別大,嗓門特別高;偏偏他犁田耙田的技術特別好,偏偏他用的耕牛,頭頭都不聽他話,三疤子怒罵耕牛的聲音,把赤腳板下的泥土,震得蠢蠢欲動,把天上的雲,無風自走。
    我大爺爺記得,三疤子用一條大水牛犁田,這條水牛,因為天色太熱,動不動被躺在爛泥裏,四腳朝天,左滾三滾,右滾三滾,滾完後,依然賴在泥水裏,不肯站起來。
    三疤子先是用他的大嗓門噴射而出的粗話,問候了大水牛和訓牛人祖宗十八代所有的雌性,然後是竹板子,狠狠地抽打水牛。
    懶慣了的水牛,落雨般竹板子,抽在身上,隻當是撓癢癢。氣得三疤子,解開牛軛上的藤索,將水牛牽出來,雙手抓住水牛的犄角,大罵道:
    “你想偷懶?老子把你身上懶想法,給你摔生來!”
    三疤子用足十成的力氣,將水牛的一雙犄角,向左一扭,四百多斤的水牛,竟然被三疤子摔倒在地上。
    我大爺爺對三疤子兩公婆說:“你們有沒有想過,把砂仁的屍骨挖回來?”
    三疤子的堂客們,猶猶豫豫,嘴巴子動了幾次,終究沒有說話。三疤子說:“去挖什麽屍骨?枳殼大爺,你是吃了三餐飽飯,沒事幹了?砂仁那死鬼,躺在洞庭湖的湖堤上,看慣了春花秋月,就讓他爛在那裏算了!”
    我大爺爺曉得,三疤子的話,就是將軍的箭,絕不可能收回的。
    我大爺爺又去問黃柏的老婆,一個男孩子出來說:“我娘帶著弟弟妹妹,出去討米去了,沒有回來。”
    這個男孩子,像他娘老子一樣,兩個眼角上,各有一坨明晃晃的白眼屎。十一二歲的年齡了,看上去,隻有別人家六七歲的孩子高,鄉親們都叫他撮巴秧。
    所謂的撮巴秧,就是育秧的種子,沒有覆蓋苔蘚,倒春寒一來,凍壞了,雖然種子發了芽,抽了葉,但葉子像冬天裏落下的鬆毛針一樣,老紅老紅。
    我大爺爺再不指望,這個撮巴秧,會去西洞庭湖,把他父親的屍骨挖回來。
    餓壞了、懶慣了的人,根本走不了那麽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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