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後生未忘天賦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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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3章 後生未忘天賦責
    我們西陽塅裏,父死拜家門,母死拜舅門,這是鐵打的規矩,否則,做晚輩就是不孝,不曉得尊卑大小。
    一九三四年陰曆的四月初三,正是我大爺爺枳殼五十七歲生日。人老了,心也慌了,我大爺爺最喜歡外孫子、外孫女聚到一起,圍著外公的膝頭轉。
    我大爺爺沒料到,最先到的客人,居然是白術。白術提著一塊四斤多重的五花肉,背後還背著一小袋糙米子,一竹筒米酒,見到我大爺爺,雙手一拱,說:“大叔,枳殼大叔,今天是你的壽日,做晚輩的我,來湊個熱鬧!”
    我大爺爺連忙問:“白術,白術,你能走這麽遠的路,當真是天大的好事,給我最大的禮物。”
    白術說:“大叔哎,如果沒有您給我買藥救我的話,我白術那三根賤骨頭,隻怕早在黃土堆裏,化成灰了!”
    出生十個月的女孩子,開始左歪歪、右扭扭,學著走路。我七姑母紫蘇的兒子的鬆節,已經十個月了,還沒有學著走路預兆,可把我七姑母急壞了。我二姑母銀花說:“男孩子學走路,一般要到一歲。紫蘇,你急什麽急呀。”
    我四姑母半夏說:“是呢,是呢。我的兒子,十三個月才學著走路。”
    “紫蘇,麥冬,你們兩夫妻,抱著你們的兒子鬆節,把你大姐金花接回來。”我大爺爺吩咐道。
    “爺老倌,為什麽每次都是我去接她?”我七姑母說:“她自己身上沒長腿嗎?”
    “唉,紫蘇,你大姐金花犯的迷糊病,越來越深沉了。”我大爺爺說:“她的嘴裏,每天嘮叨的兩個名字,一個是你娘,一個就是你。你不去接她,她就不曉得回添章屋場,誰去呀?”
    我的六個姑母,隻有我七姑母紫蘇,和我大奶奶長得一模一樣。我大姑母臉也未洗,頭發也沒梳,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小圳巷子的兩根青石條搭的橋上,望著溪水中幾尾鰟鮍魚,喃喃自語:“我若是比得上你們,就好了。”
    世事當真是千奇百怪,我大伯母黃連的迷糊病完全好了,我最聰明的大姑母金花,卻犯上迷糊病。
    聽得有人喊,我大姑母吃驚地望著我七姑母。問:“娘,娘,你怎麽來了?你是來磨米粉嗎?磨好的米粉,是做團子嗎?娘哎哎,今天是不是過小年?”
    “大姐哎,我是你小妹紫蘇呢。”聽著金花說胡話,紫蘇突然感覺心頭一緊,好像一把尖刀子,在削欒心上的肉,眼淚濺出來了。
    紫蘇把金花牽到堂屋裏,大喊道:“芡實,你幫你娘,倒一盆洗臉水來!公英,你幫你娘,把梳子拿來。”
    紫蘇給金花梳著頭發,金花忽然微微笑了,說:“娘,我記得,你好久沒幫女兒梳頭發了。”
    “大姐,我是你小妹,紫蘇!”
    “你不是娘,給我梳頭發幹什麽?”
    “芡實,我叫你幫你娘,打盆洗臉水過來,怎麽沒動靜?”我七姑母說:“當真是遊蛇鑽到屁眼裏,都懶得扯出來的家夥!十歲的男孩子,再過四五年,就該當門立戶了,你曉得嗎?”
    快到十二點半,我姑奶奶瞿香還沒有來,今天,是我大伯母黃連煮的飯菜,我大伯母問:“爺老倌,可以開席了嗎?”
    我大爺爺回複我大伯母黃連:“你先把菜熱著,我還要等一個人。”
    又過了十分鍾,我姑奶奶還沒有來,我大爺爺生氣地說:“不等了!不等了!我姐姐不會回來了,開席!”
    剛動筷子,女貞的父親來了,我二爺爺說:“外甥,快進屋吃飯!”
    女貞父親不吱聲,忽然雙腿跪下,給我大爺爺拜了一拜年,抬起一張淚流滿麵的臉,又朝我二爺爺、二奶奶跪下去。
    “怎麽回來?怎麽回事?”我二奶奶驚慌地叫道。
    “大舅,二舅,二舅媽,我娘過世了!”
    “什麽時候的事?”我大爺爺急忙問道:“前幾天,我還看到她,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沒有半點音訊,說走就走了?”
    “今天早上,我娘還高高興興,吃了早飯。她對我說,今天是你大舅生日,我得回娘家去。唉,人老了,回娘家,走一回少一回呢。我準備陪我娘來的,臨走時,我娘突然喊心口痛。我把我的娘親,抱到床上,準備去喊醫生,娘拉著我的手,不肯鬆手。”
    “你娘,臨終和你說了什麽話?”
    “娘親說,活在這個世界上,太苦了,太累了,她不想再來人間。她說下一世,要變作一隻鵜鶘鳥,餓了,潛到水裏,叼一條魚吃,足夠了;吃飽了,就在梧桐樹上歇著,注視著這個是是非非的人間。”
    “她還說什麽?”
    “她說,女貞呢?我想看到女貞。”
    “你女兒女貞,不在我姐姐身邊嗎?”
    “沒有,她去了東北。”女貞父親說:“我娘親一直喊著女貞的名字,喊著喊著,就咽氣了。”
    若是前年,女貞去北京,還得去長沙的靖港口,坐太古公司的客船,到達漢口,再從漢口坐火車,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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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好了,可以在猴子石北側,南湖路口西麵的長沙南站,坐上火車,直達北京城。
    蜚零將女貞送到車站門口,紅著眼圈說:“女貞,在日本人占領的大東北,那個地方,天寒地凍,你必須好好活著,再去努力工作。”
    女貞說:“蜚零,分別是為了更好的團聚。你記住,好好教育我們的兒子。”
    女貞走過檢票口,回頭見蜚零還沒有離去,折轉身體,走到鐵闌珊處,真個兒是四目相顧,唯有淚千行。
    “蜚零,我下次回來,可能看不到親我疼我的奶奶了。你抽點時間,多去看看她陪陪她。”
    “女貞,你為什麽這樣說?”
    “蜚零,昨夜裏,我做了一個奇怪的惡夢,夢見我奶奶,躺在床上,老是喊著我的名字,喊著喊著,就去世了。”
    “女貞,你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夢裏的東西,你也相信嗎?”
    “夢可以不相信,但心靈感應,第六感覺,我是相信的。蜚零,我走了。”
    女貞將手從蜚零的手心中抽出來,齊耳的短發一揚,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女貞提著行李箱,走到站台上,突然有人喊:“女貞,女貞,你來了?”
    女貞一看,見是龍城縣白田鄉的那個臉上長著黑痣的連翹,忙說:“連翹大哥,還有一位同誌,到了嗎?”
    “到了。”連翹指著身後一位二十多歲小夥子,說:“他是新化人,蹈海英雄陳天華的親侄子。
    女貞看著這個小夥子,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長發披肩,活像是陳天華的翻版。
    女貞輕輕地握著小夥子的手,說:“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誰遣警鍾鳴。陳天華烈士未競的事業,自有神州痛哭人,同種何人雪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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