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6章 天地囚籠局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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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汝謙頓時哀求看向劉宗周和黃宗羲,好似在求他們盡快結束,哪怕認輸。
師徒倆很發愁,他們也不想與威遠大將軍論道。
儒士與將軍論道,感覺輸贏都是一個結果,且時間太倉促了。
陸天明好似知道他們為難,向榻後坐坐,直接半躺,淡淡說道,“北方議政與鄉紳治鄉的優劣,靠嘴無法辯論,因為治國的實踐與儒學的思想,是心與身的合一。
通過自我推理來證明鄉紳治鄉更好,就像用阿彌陀佛來證明無量天尊,你認為有用,他就有用,你認為沒用,他就沒用。”
這話調子太高,黃宗羲接茬不合適,劉宗周拱手道,
“大將軍言之有理,人心即道心。學貴適用,治學為明道救世,學問與解決現實問題結合,才是真正的學問。”
陸天明點點頭,“這是蕺山先生的學問,陸某認可這句話,不代表認可蕺山學派。
蕺山先生別急,咱們捋一捋大明的學問,您就知道陸某在說什麽。
儒學誕生以來,強調仁、義、禮、智、信等觀念,主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宋代以前,經學治世,宋代以後,程朱理學對儒家思想有了新的理解,理學治世,既有發展、也有創新。
大明真儒陳白沙於弘治年間,首提心學一詞,陳白沙弟子、與王陽明一起講學的大儒湛若水認為,心學即隨處體認天理,而王陽明提出心學的宗旨乃致良知,至此,心學有清晰而獨立的學術脈絡,成為儒學又一大派。
蕺山學派的學問,基於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之旨,認同朱子通過觀察事物來獲得天理,又加入王陽明的良知說。
聽起來是大雜燴,但若論儒學的理念,陸某可以非常肯定的說,世人不會再超過蕺山先生。
理學、心學若是在學術上論高低,朱子乃冠軍,二程乃亞軍,王陽明乃季軍,蕺山先生是不可否認的殿軍,集學術大成者。”
劉宗周頓時聽明白了,真正做學問的人,從不會認為自己的理念‘大圓滿’。
任何理念,均是有正有反,有真有假,有實有虛,關鍵在認知、運用、實踐、改進,而不是固步自封。
換句話說,陸天明並不是說鄉紳治鄉肯定對,也沒說肯定錯,而是說黃宗羲沒有實踐,不應該自滿大誇。
“大將軍謬讚,儒學有很多學派,心理為主,劉某能附尾,甘之若飴。鄉紳治鄉並非我等提出,而是當前已然出現,太衝恰好發覺優點,弊端肯定存在,需要陛下和中樞監督改進。”
陸天明搖搖手,“陸某沒有誇你,因為陸某沒有說儒學治世就對。”
“劉某請教!”
“那咱們還得捋,陸某與世人所言的學術都不同。
儒釋道學問中,常有‘心’、‘意’、‘誌’等詞匯,通常與個人的內心世界、意識和意願相關,此乃個體意識。又常用‘物’、‘理’、‘道’等詞匯,強調獨立於個人意識之外的存在和規律。
理學認為宇宙萬物是由‘理’和‘氣’構成,屬於萬物唯心。心學則認為‘心外無物’、‘心即理也’,屬於個體唯心。
兩者的共同點是:意識為一、物質為二,物質是意識的產物。
理學通過觀察和研究事物的本質來認識到天理,而心學則強調內心自省,認為天理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通過內省和自我修養,人可以直接體驗到天理,並將其付諸實踐。
理學主張人應該以外在的天理為行為規範,心學則主張人應通過內心的自修、自省達到良知。”
劉宗周笑了,“大將軍年紀輕輕,不偏不倚,持正看待學問,難怪能成就大功業,劉某深感欽佩。大將軍在說理學刻板,禁錮腦袋,心學空談,超脫實際。”
陸天明搖搖頭,“說到持正,蕺山先生不能這麽理解,刻板、空談,這都是個體的表現,泰州學派承自心學,卻承認世俗生活的道理,承認人的欲望,認可普通人的價值。
由此可見,任何學問,都是人的一種理解,執著於論高低的時候,已經輸了。
陸某是上位者,考慮的是多數人的利益,務實為先,一切看實踐運用。
不論經學、理學、心學,或者泰州學派、蕺山學派,更或者法學、算學、工學、天文、航海等等,隻要對多數人有益,都是治世學問。
這就是北方科舉開雜科的原因,若貶低他們是末端學問,那貶低者自己也變成了末端,無論是心學還是理學,亦或你們蕺山學派,都一樣。”
張維賢嘴角浮現一絲弧度,陸天明辯論,總是來龍去脈開始,居高臨下,淩空抽打。
劉宗周三言兩語就被繞進去了,果然噴唾沫也是戰鬥力。
劉宗周在消化陸天的話,黃宗羲突然道,“大將軍讀書的本事學生佩服,治國若一切以務實為先,過於市儈,大將軍如何避免小人和野心家出現?”
“律法!”陸天明隻說了兩個字。
黃宗羲停頓片刻,正義凜然道,“君主做聖君,才能保持律法的公正,賢臣掌輿論,才能聖君在世,學貴適用,才是賢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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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邏輯自洽!
陸天明哈哈大笑,“你沒實踐,而陸某已經實踐半個大明。黃宗羲,北方議政與鄉紳治鄉,本質區別隻有八個字。
議政乃王在法下,鄉紳治鄉乃王在法上,什麽心學、理學、經學,什麽泰州學派、蕺山學派,統統都是王在法上。公平、正義、聖君,都是一種自我標榜。”
黃宗羲眉頭一皺,“沒有實踐,大將軍為何認定錯誤?王在法上即正統,王在法下即混沌,大將軍手握強權,卻大言王在法下,世人誰會信?”
“信任,屬於個體意識行為,你的問題不在於信不信,而在於你願不願意信。我們既然論道,你避而不談實踐的具體辦法,一句足稅於倉,就像迷幻藥,不談執行過程,終究沒有說服力。陸某不會傻乎乎的陷入邏輯自證,北方國強民富,現實就是我的答案,而你什麽都沒有,一切交給時間最好。”
“看來大將軍認為各有優勢,各有缺點,並未一味反對。”
“這是你的結論,不是我的,我的結論是另一個。”
“請大將軍賜教。”
“黃宗羲,張太嶽身為心學弟子,你知道他為何禁絕心學傳播嗎?”
“李卓吾是罪魁禍首。”
“這就是你的答案?沒別的?”
“李卓吾雖然也有先賢良言,但他過於離經叛道,光身講學,男女不分,禮德崩壞,擾亂鄉野。”
陸天明搖搖頭,看向劉宗周,“蕺山先生怎麽看?”
劉宗周輕咳一聲,“張太嶽於嘉靖二十六年成進士,入仕途,當時正是心學風靡,其師徐階便是心學門徒,師公便是心學江右學派聶豹,以張太嶽的精明,當然會對心學示好獲取士林信任。
張居正曾言:自孔子沒,微言絕,學者溺於見聞,支離糟粕,人持異見,各信其說,天下於是修身正心,真切篤實之學廢,而訓詁詞章之習興。有宋諸儒力詆其弊,然議論乃日益滋甚,雖號大儒宿學,至於白首猶不殫其業,而獨行之士反為世所姍笑。嗚呼!學不本諸心,而假諸外以自益,隻見其愈勞愈敝也。
劉某坦率地說,張太嶽決非單純投機,他對心學浸染甚深。與心學前輩胡直、羅洪先、羅汝芳、耿定向、周友山等相交談心。
張太嶽之所以禁絕心學,他自己早已給過解釋:議論日益滋甚、愈勞愈敝,故宮室之敝必改而新之,而後可觀也。學術之敝必改而新之,而後可久也。”
陸天明突然起身,點點頭道,
“就是如此,朝政艱難,必須改革,是否成功,必須在實踐中觀察改進,還未開始,就被抨擊,此乃純粹的固步自封。
你看,心學崇尚個體的自由,但展示出來,卻是比理學具有更大的束縛性。
張太嶽是心學門徒,但也不是心學叛逆,恰恰相反,他研究甚深,對心學優劣了如指掌,打擊心學並非不信奉心學。
嘉靖末期、隆慶朝,心學甚囂塵上,士林大儒以心學評論朝政,勢力鼎盛,遠超東林和複社,甚至左右了朝政。
而朝政艱難,不變則亡,張太嶽實施改革,必然遭致非議,改革還未開始,就被士林定為弊政,阻撓朝政執行。
張太嶽這時候需要的是幹吏,而不是唾沫,大明需要的是政策執行者,而不是虛妄的批判者。
而士林隻有唾沫,當時整個學術場吵鬧不已,通過憤世嫉俗的聲音來標榜自己。
張太嶽乃大明實務第一臣,最看不上的就是耍嘴皮子、搞虛無的人,是心學逼著朝廷鎮壓他們,而不是張太嶽主動禁絕心學。”
劉宗周再次對陸天明躬身,“大將軍對學問態度持正,自然可看清規律,這與劉某不謀而合,為何您又認定鄉紳治鄉必定會失敗?您豈非也是在走心學前輩的老路?未觀政而批政,是否也是標榜自己?”
陸天明微微一笑,扭頭拍拍黃宗羲,“黃先生,你隻比我大兩歲,學問的本事我當然佩服,但你對學問的成敗過於執著,沒有令師灑脫,可能是因為你年輕,可能是因為機會難得,不論如何,陸某理解先生的急切。
鄉紳治鄉,乃江南無奈的選擇,並非你黃宗羲的理念,但你替江南士紳解釋了鄉紳治鄉,陸某可否理解為,你在拍馬?在追附強權?”
黃宗羲臉色黑紅,大聲反駁,“大將軍此言誅心,君子治身治家治國,何懼誹謗!”
陸天明依舊微笑,“你解釋不清,也不用急眼。蕺山學派注重學貴適用,脫胎於心學。
心學其實與佛家淵源頗深,專注內心的根本來自於佛家,王陽明之所以後來又抵製佛家,原因乃心學與佛學歸途不同。
王陽明教人重視內心,讓人在世俗中更好的為人處事,治家治國,而佛家則是讓人看破世俗,隻專注於修行。
這是心學與佛學的根本區別,也是心學最容易走入歧途的地方,心性釋放走到了極端,就隻是空談和務虛了,李贄李卓吾就這樣子,似瘋非瘋,似魔非魔,瘋瘋癲癲,離經叛道,不為世容,所以王陽明不僅強調心性,更強調實踐,知行合一,正是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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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黑著臉道,“大將軍既知,何故對鄉紳未觀而批?”
陸天明又回到主位,正襟端坐,“陸某從未在京城與人專職論道,今天很高興,可以談一談上層東西。
任何學問,隻要在反思、創新、實踐,那就是好學問。
陸某之所以認定你們會失敗,用儒學根本無法解釋,蕺山學派沒有跳出儒學,當然想不到為什麽。
儒釋道兩千年,用一個字概括,儒學講敬、佛學講淨、道學講靜。
用兩個字概括,儒學治世、佛學治心、道學治身。
用三個字概括,儒學拿得起、佛學放得下、道學想得開。
儒學說的是人與人的道理,佛學說的是人與自己的道理,道學說的是人與萬物的道理。
儒釋道和諧共生兩千年,務心、務實、務虛,都占據了。
單獨研究儒學,過於務實功利,單獨研究道學,過於放縱失控,單獨研究佛學,過於虛幻縹緲。
人生而在世,不止活自己,我們有父母、有兒女、有親朋、有同僚、有同族、有同類,我們每個人與世間所有人都有關係。
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士農工商,世間還有法學、工學、物學、算學、天文、航海等等萬科雜學。
也就是說,儒釋道不完整,世間任何學問都無法單一的完整。
別說理學心學,儒釋道所有學問,都在教導人意識為一,物質為二,是唯心學問。反過來說,若物質為一,意識為二,即唯物學問。
王陽明早已說過,心學最容易走入歧途,因為心性釋放的盡頭是空談和務虛,不是每個人都有王文成強大的內心自控力。
所以,人世間禁錮人的,從來不是物質力量,而是你的見識、你的思想、你的理想、你的追求、你的眼光、你的靈魂。”
陸天明第一次從淩空視角給他們講述道理,船艙內所有人都忘記了論道本身,個個深吸一口氣,好似腦袋打開了一個窗,看到不同的世界。
等了一會,陸天明看他們都沒有反應,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淡淡一笑,
“陸某沒有說你們必敗,但陸某可以保證自己不敗,任何學問均具備優劣,武斷否定他事,茫然肯定自己,這學問本身一定存在問題,儒釋道兩千年,博采眾長,和諧共生,但最高處的理念,依舊在否定物質。
跳出來看一眼江浙,隻有陸某是局外人,你們所有人身在局中,包括我的夫人、英國公、周延儒、皇帝、魏國公、流賊、鄉紳等等所有所有人。
你們的眼界、你們的理想、你們的追求、你們的欲望、你們的行為,你們對天地萬物的理解,都在禁錮你們自己。
你們每個人都是一道鎖,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天地囚籠,就算陸某告訴你們,江浙每個人都已深處籠中,越掙紮牢籠越緊。
一個人、兩個人無法打破,需要所有人共同一致的行為,屆時你們就會發現,原來那就是陸某的道,你們一開始就注定會失敗。”
別人還在理解陸天明的話,黃宗羲突然反駁道,“時間優勢不一定在大將軍。”
“哈哈哈~”
陸天明大笑,對黃宗羲的表現非常滿意,世間改革,就缺這樣的人,瞻前顧後,害怕失敗的人,不會成就任何事。
“黃先生,時間的優勢問題,是下一階段的論道,當前而言,你無法帶所有人跳出桎梏,陸某可以告訴你一句話:批判的武器,終究無法代替武器的批判。或者說,現實世界,批判的武器在武器的批判麵前,終究不值一提。”
“大將軍身具強軍,崇尚暴力,那還談什麽?”
陸天明鄭重搖頭,“別急著爭辯,你沒有聽懂我的話,武器的批判是暴力,但不是陸某的暴力,是你們的失敗會孕育出武器的批判,比如流賊,比如東虜,比如降而複判的流賊。
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你都看不到,還跟陸某比較暴力?
什麽時候你們能控製武器的批判,什麽時候就跳出了天地囚籠,這就是江浙的實情,跟我論道沒用,跟我用強沒用,我什麽都比你們強,而你們…還在囚籠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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