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們夫妻不和，是鄧營長覺得桂芳無法理喻，不可溝通。
    現在他們麵對麵談論離婚，是桂芳第一次發現對方才是那個無法溝通的人。
    而造成他們溝通障礙的並不是別的，而是她在他眼中的身份。
    對他來說，她大概是不能算作一個人的，最多隻能算個物件，算作他門前的一棵草，隻是因為長在了他的門前，所以理所應當變成了他的所有物。
    在這個男人眼中，他們從來都沒有平等過。
    這種情形之下，他們還能怎麽溝通呢？
    無非是不歡而散。
    “你給我聽好了，老子不說離婚，就沒你提離婚的份兒！”
    他氣勢洶洶，扭頭又對桂芳道：
    “晚上我要回來吃飯，多弄幾個菜！”
    桂芳雖然開始認識字了，但也遠沒到讀過兵法的地步，但是對方的行為卻讓桂芳自然地聯想到了輕敵大意。
    她站在空蕩蕩的家裏，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看著自己被逐漸養好的一雙手，輕輕握起。
    之所以她會被這麽隨意的對待，除了因為她在他眼裏不算是個人，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他覺得她無依無靠。
    就算是真的被欺負了，誰會為她做主呢？
    總不見得那個誰的媳婦兒真會因為她，跑來和他過去不去吧？
    男人在心裏輕蔑的想著，嘲笑著桂芳太傻，無親無故的，和對方這麽掏心掏肺。
    桂芳卻並不這麽覺得。
    她既然已經有了離婚的念頭，在自己的力量不足的情況下，向朋友求助有什麽不可以呢？
    他總是鄙夷她的一切，鄙夷她的為人，鄙夷她的交友，卻不知道力量是可以慢慢積攢的，他們之間差距懸殊也不再隻體現在她的身上。
    ......
    當初同為營長，鄧峰是正職，郭建軍隻是副職。
    但是幾年之後，鄧峰的這個營長停滯不前，郭建軍卻在上完軍校回來之後，飛快晉升。
    而後在大裁軍開始之前，鄧峰因為接連犯錯被點名，在隊伍裏已無立錐之地，他想要退伍轉業都需要經過郭建軍的審批。
    事到臨頭，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輕蔑給自己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他不得不重新和桂芳坐在一張桌子上。
    開始用平視的目光，去和桂芳心平氣和的談論離婚的事情。
    “和我在一起，你有什麽不滿意的？這麽多年，你連個孩子都沒給我生，我沒嫌棄你，你憑什麽要和我離婚？”
    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
    桂芳卻毫不猶豫地戳破了他給自己留的顏麵，“沒有生崽，一開始是你不願意，後來是我不願意，責任並不在我一人身上。”
    既然你可以嫌棄我，那麽同樣的，我也能夠拒絕你。
    況且，就算是生了孩子又怎樣呢？
    桂芳不能保證有了孩子之後，他就會像一個真正的丈夫一樣對待作為妻子的她。
    所以，沒有孩子，反而是他們這樁並不正常的婚姻裏麵最好的結果。
    桂芳以前不能理解為什麽這個男人可以用那麽理所當然的語氣貶低她，現在她知道了。
    因為在她還沒有察覺的時候，他就在極力的打壓她作為一個人應有的一切感受和能力。
    可縱然如此，她幸運地有機會開始完完整整的了解自己，開始學著讓自己成長。
    在成為鄧家的童養媳之前，甚至是在成為桂芳之前，她本應該就是一個人啊。
    “你跟我好歹還是我的老婆，那姓趙的能算是你的姐妹嗎？”
    “不要以為你救了人家孩子，人家讓你當了她幹媽，就真以為自己是幹媽了，和人家是一樣的了，別被人嫌棄了都不知道！”
    麵對酸言酸語挑撥離間的男人，桂芳聽了卻想要笑：“你在部隊這麽多年，難道連一個交心的朋友都沒有嗎？”
    “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朋友嗎？”
    你以為隻有你掛在最邊上的生死之交才是真正的友情，難道我的友情就隻是一陣風，吹過就散嗎？
    不，脫下這身綠軍裝，你並沒有你包裝的那麽高大上，你隻是一個傲慢短視的普通人而已。
    談無可談，剩下的話語無非尖酸刻薄的攻訐而已。
    他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同意了離婚。
    .......
    桂芳自從跟著趙玉菊開始學習做衣裳之後，就對這種細致的手工活有著非同尋常的耐心。
    她喜歡在這種重複的工作中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寧靜。
    和趙玉菊會鑽研衣服的款式剪裁不同，她對各種漂亮的圖案更有興趣。
    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趙玉菊拜了一位老裁縫做師傅，而她在一旁幫忙的時候，被老裁縫看中，推薦給了另一位老師傅。
    那老師傅家裏曾經是祖傳的緙絲手藝人，如今身邊也沒個得力的徒弟，見到她的時候，雖然覺得她的年紀有些大了，手藝人大都是從小開始學做活的。
    但是對方還是收下了桂芳，隻因為看中了她簡單的心性。
    老師傅說了，做這種活兒，心中雜念太多，是做不好的。
    而桂芳在做活兒的時候，很容易就能進入心無雜念的世界。
    如此，就算她學的慢一點，師傅也並不嫌棄。
    因為一寸緙絲一寸金雖然聽著很好聽，但是也是很熬人，沒有那個耐心，根本坐不住。
    多年以後，桂芳從小徒弟熬成了老師傅，接過了師傅傳給她的衣缽，也成為了一代緙絲匠人。
    她的緙絲後來萬金難求，賺錢對她來說變成了最簡單的事情，可是她也並沒有因此失去初心。
    隻是招了兩個小徒弟，像是最初老師傅教導她那樣，開始一點一滴的教起。
    等到很久以後，小徒弟也已經可以出師的時候，桂芳已經成為一代匠人的典範。
    不會有人說起她的時候，說她曾經是個粗魯無知的村婦，不會有人用她曾經做過別人童養媳的身份來詆毀她，大家談起她，隻會說她的作品有多麽精妙絕倫，她教出來的徒弟有多麽優秀。
    而隻要匠人手中的機杼不停歇，她的名字就永遠都會有人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