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油鍋裏“滋啦”作響的，是剛出鍋的炸帶魚，金黃酥脆，香氣霸道地鑽進鼻腔。
    遠處傳來“鐺鐺鐺”的打鐵聲，一個赤膊的漢子正揮舞著鐵錘，火星四濺。
    幾個孩子舉著紅彤彤的糖葫蘆，追逐打鬧著從他身邊跑過，帶起一陣風。
    這些聲音，這些氣味，這些畫麵，之前是讓他感到混亂和不適的背景噪音，現在卻忽然變得生動立體起來。它們不再是審判他的法庭布景，而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畫卷。
    他，杜鬆，正站在這幅畫的中央。
    手裏，還提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
    他扭頭，尋找方一凡。
    那個把他推入“火坑”的罪魁禍首，此刻正蹲在不遠處的一個小攤前。
    攤位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麵具，從喜羊羊到奧特曼，花花綠綠，全是廉價的塑料製品。
    方一凡沒有看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閨女身上。他舉著一個孫悟空的麵具，正樂嗬嗬地往小姑娘的臉上比劃。
    “喜歡這個嗎？齊天大聖，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
    方一凡的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來，和他剛才在背後“運籌帷幄”的樣子判若兩人。
    小姑娘仰著臉，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那張齜牙咧嘴的猴王麵具，非但沒有害怕，反而伸出小手，興奮地拍了拍。
    “要！要猴猴！”
    方一凡笑著替她戴上，細心地將那根細細的鬆緊帶捋到她耳後。
    麵具很大，幾乎遮住了小姑娘的半張臉，隻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和彎彎的笑唇。她戴上後，立刻學著電視裏的樣子，一手叉腰，一手舉起小拳頭，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
    “呔！妖怪哪裏跑！”
    喊完，她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像是掛在簷角的風鈴。她邁開小短腿，在原地轉了個圈，寬大的麵具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顯得滑稽又可愛。
    方一凡就那樣蹲在地上，仰頭看著自己的女兒，眼神裏滿是寵溺。陽光穿過市場的遮陽棚，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點。
    這一刻，他不是那個擁有千萬粉絲的超級主播，也不是那個經曆過穿越奇遇的男人。
    他隻是一個父親。
    一個正在陪女兒逛大集的，最普通的父親。
    杜鬆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手裏的魚不知何時停止了掙紮，隻是安靜地懸垂著，將那股沉甸甸的生命力，持續不斷地傳遞給他。
    他忽然覺得，方一凡拉他來這裏，或許真的不是一次惡作劇般的懲罰。
    這是一種邀請。
    邀請他從那個由音符、合同和聚光燈構築的無菌房裏走出來，踏進這片泥濘但生機勃勃的土地，感受一下生活的本來麵目。
    直播間的畫麵，此刻正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切。
    彈幕，早已從之前的哄堂大笑，變成了另一種畫風。
    【嗚嗚嗚，老方看閨女的眼神，太溫柔了吧！】
    【我一個單身狗，為什麽會看得一臉姨母笑？這畫麵也太治愈了。】
    【你們看杜哥！他站在那裏，提著魚，表情好奇怪……好像在發呆？】
    【前麵的，那不叫發呆，那叫頓悟！你懂不懂一個社恐精英被強行拉入菜市場後，戰勝自我，砍下五塊錢巨款的史詩級成就感啊！】
    【哈哈哈哈史詩級成就感可還行！不過說真的，杜哥現在的樣子，比剛才臉紅得要爆炸的時候帥多了。】
    【他好像……放鬆下來了。】
    【對！就是這個感覺！之前他渾身都是緊繃的，像一根隨時會斷的弦，現在整個人都鬆弛了。】
    【提著魚的男人，該死的有魅力。】
    【我宣布，從今天起，‘買魚的杜鬆’正式加入我的男神豪華套餐！】
    【這大概就是老方說的‘人間煙火氣’吧，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就是陪女兒買個麵具，朋友砍價買條魚，但湊在一起，就覺得生活真好。】
    【是啊，我們每天在寫字樓裏996，追求kpi，追求升職加薪，好像很久沒有這麽單純地逛過一個集市了。】
    【突然想我爸了，小時候他也經常帶我逛廟會，給我買糖人。】
    【破防了兄弟們，這就打電話回家。】
    彈幕的流向，在無人引導的情況下，悄然發生了轉變。
    杜鬆看不到那些滾動的評論。
    但他能感受到。
    那是一種近乎玄學的直覺，是長年累月站在舞台中心，被億萬道目光審視、剖析後，身體自行生長出的一種感知官能。
    之前，那股透過鏡頭傳遞而來的壓力，是尖銳的，是審視的，是帶著一絲獵奇和嘲弄的。它像無數根看不見的細針，紮在他的皮膚上，讓他渾身的肌肉都無法放鬆。
    可現在，那些針，似乎一瞬間被全部抽走了。
    包裹著他的那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薄膜，破了。
    周圍人的目光不再聚焦於他。
    市場，終於恢複了它原有的嘈雜和秩序。
    那個賣魚的大爺，已經轉過身去。他粗大的嗓門正對著一位拎著菜籃子的大媽，唾沫橫飛地推銷著他案板上另一條魚，仿佛剛才那場被杜鬆內心定義為“慘烈”的砍價，隻是一陣無足輕重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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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回歸了日常。
    他，杜鬆，也成了這日常裏，一個毫不起眼的部分。
    一個提著鯉魚，站在人群裏發呆的男人。
    僅此而已。
    就在這時，一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嗒嗒嗒嗒……”
    那聲音穿透了鐵匠鋪的叮當聲，蓋過了小販的吆喝聲，精準地鑽入他的耳朵。
    他還沒來得及低頭。
    一股溫熱柔軟的力道，就撞在了他的大腿上。
    緊接著，一雙小胳膊用力地圈住了他。
    杜鬆整個身體都僵了一下，手裏的塑料袋晃了晃，那條剛剛安靜下去的鯉魚，又重重地甩了一下尾巴，撞擊著袋壁，發出沉悶的“啪”一聲。
    他低下頭。
    一張齜牙咧嘴的孫悟空麵具，正仰著，幾乎貼在了他的褲子上。
    麵具的做工粗糙，紅色的油彩甚至有些溢出邊界，金色的“緊箍”也隻是潦草地刷了一層金粉。
    可就是這樣一張廉價的塑料麵具下，卻傳來了一道奶聲奶氣的，充滿了無上驕傲的宣告。
    “杜叔叔！看！我是大聖！”
    小姑娘的聲音，因為隔著一層塑料，顯得有些甕聲甕氣，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
    杜鬆的視線，穿過那兩個粗糙的眼洞，對上了麵具後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那裏麵沒有一絲雜質。
    隻有純粹的快樂，和獻寶式的期待。
    他笑了。
    這個笑容的啟動，是遲緩的，甚至是笨拙的。
    先是緊繃了許久的下頜線，出現了一絲鬆動。
    然後，那兩片習慣性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不再用力。嘴角，一個極細微的，不受控製的上揚弧度，悄然出現。
    這個弧度，打破了他臉上那層由“頂級音樂人杜鬆”這個身份所固化的、精致而疏離的麵具。
    它不斷擴大，牽動了臉頰的肌肉，擠壓著眼角的皮膚，最終，形成了一個毫不設防的，甚至帶著幾分傻氣的，全然放鬆的笑容。
    這不是麵對鏡頭和采訪時，那種經過精準計算，將魅力值拉到最大，同時又保持著安全距離的微笑。
    那是一種營業。
    而此刻，是一種釋放。
    一種發自肺腑的，壓抑不住的，輕鬆而釋然的笑。
    ……
    與此同時，《一路同行》節目組的臨時導播間裏，氣氛卻從悠閑變得緊張。
    “導……導演！你看數據！”
    一個負責監控後台數據的年輕實習生，聲音發著顫，指著麵前的屏幕，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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