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凡臉上的笑容，在女兒那清脆童音落下的瞬間，僵硬了。
    整個院子，像是被人按下了靜音鍵。
    前一秒還喧囂鼎沸的人聲、笑語、孩子的追逐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風吹過院角的竹林，發出沙沙的輕響，這聲音在驟然的寂靜中，竟顯得有些刺耳。
    灶膛裏燃燒的木柴，發出一聲輕微的“劈啪”爆響。
    十幾道目光，來自樂壇巨匠的、來自體壇名將的、來自新晉影帝的、來自各界精英家屬的……此刻，都化作了實質的探照燈，齊刷刷地聚焦在了方一凡的身上。
    那目光裏，三分是純粹的好奇，三分是毫不掩飾的揶揄，剩下的四分，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期待。
    周嵐和李萌她們幾個正圍著灶台討論菜譜的“主婦天團”，手上的動作都停了，眼神在方一凡和那個一臉驕傲的小丫頭之間來回逡巡，嘴角噙著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杜鬆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燈籠的暖光，那張永遠沉靜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罕見的、玩味的探究。
    方一凡感覺自己的臉頰肌肉正在進行一場艱苦卓絕的罷工。
    他想維持住那個“主場村長”的熱情笑容，可嘴角卻不聽使喚地抽動了兩下。
    “咳。”
    一聲幹咳，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緩緩蹲下身，讓自己與女兒平視，伸出手，捏了捏靜靜那肉乎乎、粉嘟嘟的小臉蛋，手感一如既往的好。
    他壓低了聲音，用一種近乎是央求的、商量的語氣說道。
    “靜靜乖，爸爸做的飯，哪有奶奶做的好吃？”
    “咱們今晚讓奶奶和幾位阿姨露一手，好不好？她們做的菜，才叫真正的大餐。”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向不遠處的母親王蘭求救。
    誰知靜靜的小腦袋搖得如同一個撥浪鼓，小手死死地拽著方一凡的衣角，仿佛那是她扞衛真理的最後陣地。
    小嘴一癟，那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裏，瞬間就蓄滿了水汽，使出了她自出生以來便無往不利的獨門絕技。
    “不嘛不嘛！”
    “我就要爸爸做！”
    小丫頭的聲音又脆又響，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驕傲，仿佛在扞衛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
    她挺起小胸膛，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全世界宣告。
    “爸爸做的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飯！”
    這一下，那根緊繃的弦，徹底斷了。
    原本隻是安靜看熱鬧的隊伍，瞬間找到了突破口。
    “喲——”
    王鳴第一個起哄，他那標誌性的東北大碴子味兒，像是點燃引線的火星，充滿了幸災樂禍的調調。
    他一拍大腿，從板凳上站起來，走到方一凡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銅鈴大的眼睛裏全是戲謔。
    “老方，我說老方，你這可就不地道了啊！”
    “藏得夠深啊！平時沒看出來，你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食神？”
    孫輝也從剛才被女友艾琳秀恩愛的羞澀中徹底緩了過來，找到了反擊的快感。
    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那件價格不菲的風衣，學著杜鬆的樣子，推了推根本不存在的眼鏡，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分析師派頭。
    “非也，非也。”
    他搖頭晃腦，腔調拿捏得十足。
    “我早就覺得一凡兄非池中之物，絕非凡品。你們看，他身上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氣質。”
    “我原以為，這隻是他看透世事的淡泊。今日方知，此乃真正的大師風範。”
    “沒想到一凡兄不僅能在鄉野之間閑庭信步，還能於庖廚之中運籌帷幄，於灶火之間決勝千裏。佩服，佩服。”
    這陰陽怪氣、文縐縐的腔調，比王鳴那直來直去的嘲諷殺傷力還大。
    方一凡的眼角控製不住地狂跳。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額角的青筋正在一下一下地搏動。
    好家夥。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他倆昨天晚上被自己忽悠著，吭哧吭哧揉了半宿發麵團的仇，這是打算今天連本帶利地看他出糗，一次性找補回來啊。
    方一凡心裏一陣無語。
    他能說什麽？
    難道要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解釋，自己的廚藝是某個不靠譜的係統強行灌輸到他腦子裏的？
    說出來誰信？
    怕不是要被這群損友當成是逃避下廚的借口，嘲笑到明年去。
    可如果不解釋，難道真要自己掌勺這頓十幾口人的年夜飯？
    他倒不是不會做。
    係統賦予的【神級廚藝】，別說一頓年夜飯，就是做一桌國宴都不在話下。
    關鍵是，他不想啊！
    他的人設是什麽？
    是佛係主播，是隱居山林的散漫奶爸，是那個連直播都看心情開的鹹魚！
    這要是突然又暴露一個“神級大廚”的身份，以後還讓不讓人好好鹹魚了？
    他幾乎可以預見，今天這頓飯要是做了，明天鬥音的熱搜標題就是驚！千萬粉主播方一凡竟是廚神。
    然後這幫朋友以後再來串門，自己就別想再清閑了。
    不行，絕對不行。
    鹹魚的尊嚴，必須扞衛！
    杜鬆的妻子周嵐，那位知性溫婉的主持人，也笑著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力量。
    “一凡，既然靜靜都這麽說了，你就別推辭了。”
    “我們今天都沾沾光，嚐嚐你的手藝。”
    連最颯的李萌都拍著胸脯，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在冬衣下若隱隱現，豪氣幹雲。
    “老方你放心大膽地做，做得好不好吃不重要，主要是這個心意！”
    “實在不行，我還能下麵條，保證餓不著大家！”
    得。
    這一下，是徹底沒有退路了。
    四麵楚歌，八方埋伏。
    方一凡在心裏發出一聲淒厲的哀嚎：我這坑爹的閨女喲！
    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裏那股子屬於鹹魚的懶散之氣全部排出體外。
    他緩緩站起身。
    那動作裏帶著一種被命運扼住後頸的無奈。
    目光掃過一張張寫滿了“期待”、“看戲”、“幸災樂禍”的臉，從王鳴那咧到耳根的嘴角，到孫輝那故作深沉的鏡框，再到自己母親那既擔憂又好奇的眼神。
    他那原本有些僵硬的表情，忽然間，毫無征兆地鬆弛了下來。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弧度裏混雜著認命，自嘲，還有一絲一閃而逝的，不為人知的鋒芒。
    “行吧。”
    他攤了攤手，動作瀟灑，語氣裏卻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決絕。
    “既然大家這麽給麵子，那今晚這頓年夜飯，就我來獻醜了。”
    他頓了頓，視線在王鳴和孫輝臉上特意停留了半秒。
    “不過我可先說好，吃壞了肚子，節目組可不負責醫藥費啊。”
    “哈哈哈哈！”
    院子裏響起一片善意的，震耳欲聾的哄笑。
    氣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杜鬆和孫輝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彼此的眼底深處，都映照出對方臉上計謀得逞的笑意。
    成了。
    他們甚至已經在腦中預演了接下來的劇本。
    一會兒，不管方一凡端上來的是焦黑的肉塊，還是沒放鹽的菜湯，他們都要發揮出影帝和藝術家的專業素養，用最真摯的表情，最華麗的辭藻，給出最“誠懇”的讚美。
    務必要把方一凡捧殺到雲端，讓他下不來台。
    這才是對這個腹黑家夥最好的報複。
    然而，他們很快就發現，事情的發展，和他們精心編寫的劇本，好像有那麽一點點，不，是有億點點偏差。
    方一凡並沒有像他們預想的那樣，立刻衝進廚房，在一陣手忙腳亂的兵荒馬亂中開啟他的“黑暗料理”之旅。
    他沒有。
    他隻是站在院子中央，環視了一圈。
    那一刻，他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
    如果說剛才的他，還是一條被浪拍在沙灘上，隻想躺平的鹹魚。
    那麽現在，他就是一位即將指揮一場關鍵戰役的將軍，正在巡視自己的戰場和軍備。
    他的第一站，是牆角節目組準備的那些新鮮食材。
    他走到那個巨大的水盆前。
    盆裏，一條接近半米長的鱸魚正在悠閑地擺動著尾巴，水波蕩漾，鱗片在冬日的陽光下反射出清亮的光。
    方一凡沒有說話，隻是蹲下身，眼神專注地打量著。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種食材，更像是在審視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
    他的腦海中，一道隻有他能看見的，泛著淡藍色微光的數據麵板無聲地浮現。
    【食材：野生鱸魚，新鮮度98。】
    【狀態分析：魚鰓鮮紅，呈流動性，非凝固暗色。魚身富有彈性，按壓後迅速回彈。肉質極佳，蒜瓣肉成型完美。】
    【最佳烹飪方式：清蒸。】
    【推薦調味配比：蔥薑去腥，用量需精準至克。蒸魚豉油提鮮，入鍋時機為出鍋後三秒內……】
    係統麵板一閃而過。
    方一凡伸出手指，在盆沿輕輕一敲。
    鱸魚受驚，猛地一甩尾，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手背，冰涼。
    他沒在意，站起身，又拎起旁邊案板上的一塊五花肉。
    那塊肉紅白分明，層次感極強，一看就是上品。
    他的手指在肉皮上輕輕按了按，感受著那份緊實和油脂的觸感。
    【食材：本地黑豬五花肋排相連部，肥瘦比例73，極品。】
    【推薦烹飪方式：紅燒。】
    【關鍵步驟：炒糖色。需用冰糖，小火慢熬至琥珀色轉棗紅色瞬間，下入肉塊。火候早一分則甜，晚一分則苦……】
    方一凡的心中，一張龐大而精密的食譜網絡，瞬間構建完成。
    每一道菜的工序，每一個步驟的時間，每一種調料的配比，都清晰地鐫刻在他的腦海裏。
    他轉過身。
    那一刻，院子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隻見他嘴角那抹無奈的笑意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的，不容置疑的平靜。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王指導。”
    第一個被點名的是剛才起哄最凶的王鳴。
    王鳴正咧著嘴看熱鬧，聞言一愣，下意識地應道：“啊？咋了老方？”
    “你力氣大。”方一凡的目光落在那塊帶骨的豬後腿上，“這塊豬骨頭，勞煩你剁成小塊，拳頭大小，均勻一點。咱們晚上燉個蓮藕排骨湯。”
    王鳴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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