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離開時，石榴起身送她。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昏暗的樓梯間，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舊牆灰混雜的沉悶氣味。
    走著走著，石榴的目光無意間落在英子的背影上，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她不禁放緩腳步，仔細端詳了幾眼——英子平日那股風風火火的勁頭似乎被什麽拖住了，腳步有些遲滯別扭。
    雖然英子的四肢看著依舊纖細，但腰身卻透出一種不協調的、微妙的壯實感。
    前兩次見麵，石榴隻當她是生完二胎後還沒完全恢複。
    但此刻，午後斜射進樓梯間的光線恰好勾勒出英子側身的輪廓，她身上那件寬鬆的碎花裙子被光線一照，隱約透出腹部一道柔和的弧度。
    石榴心下一動，快走兩步上前，輕輕拉住了英子的胳膊。
    “英子姐，”
    她聲音壓低，帶著關切，
    “你怎麽了？腿不舒服嗎？我看你走路好像有點……”
    英子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側臉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
    石榴看著她這反應，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猛地竄入腦海。
    她幾乎脫口而出，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
    “你……你又有了？”
    英子像是被戳破了心事，猛地轉過身，將石榴拉到了樓梯轉角處的窗邊。
    窗外是醫院後院幾棵安靜的香樟樹。
    “本來沒想告訴任何人的，”
    英子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窘迫和無奈，
    “沒想到你眼睛這麽毒……這都讓你看出來了。”
    石榴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隻能無奈地笑了笑。
    “真的有了？”
    她再次確認。
    “嗯，剛滿三個月。”
    “這才一年不到啊！你又懷孕三個月了？英子姐，你……你不要命了？”
    “你小點聲！”
    英子慌忙拽了她一下，
    “還不一定生不生呢……”
    “什麽意思？都懷孕三個月了，還不一定生？”
    “我準備……等滿了百天，就去找人看看。”
    英子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聲音更低了，
    “等看了結果……再做決定。”
    “看……看什麽？”
    “看男女啊……”
    英子抬起頭，眼神裏交織著孤注一擲的期盼和焦慮。
    她拉著石榴快步走下最後幾級台階，在醫院大樓後門一處僻靜無人的樹蔭下站定。
    這裏遠離主幹道，隻有偶爾幾聲遙遠的車鳴。
    “聽說……柳樹鎮那邊有個小診所，”
    英子的聲音像蚊子哼哼，卻又異常清晰，
    “裏麵的大夫……能做那種婦科b超。隻要懷過了百天，就能看出來是男是女。”
    “百天？才三個多月？”
    石榴皺緊眉頭，
    “這……不靠譜吧？正規醫院都不會這麽做的。”
    “怎麽不靠譜！人家都給好多孕婦看過了，都說準得很！從沒看走眼過！”
    石榴怔住了，一股涼意順著脊椎爬升。
    “那……就算看得準，”
    她艱難地開口，
    “如果你這肚子裏……是女孩呢？”
    “是丫頭片子……肯定就不能要了啊。”
    英子的回答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語氣平靜得令人心驚，
    “都已經有兩個閨女了，怎麽可能再要一個？現在計劃生育雖然不像以前那麽卡得死，但上戶口也麻煩得很……”
    她歎了口氣，隨即眼神裏又燃起一點微弱的光：
    “但如果……是個兒子……那就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了。”
    “不要的話……你準備怎麽辦……”
    石榴的聲音有些發顫。
    “那就……流掉啊。”
    英子別開臉，聲音麻木，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事。
    石榴一時語塞，隻覺得胸口發悶。
    她覺得英子的話聽起來那麽遙遠又那麽刺耳，像一個冰冷而荒謬的噩夢。
    肚子裏無論男女，都是一個正在孕育的小生命啊……
    英子的神色木然，透著一股麻木：
    “我本來誰都沒想說，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免得……又被人看笑話。如果真是個女孩，我就偷偷去流掉，誰也不驚動，就當沒這回事。”
    “裴嘉鬆……他也不知道？”
    石榴感到難以置信。
    “他還不知道。我準備……等檢查出來，萬一是男孩，再告訴他，也算……給他一個驚喜。”
    “你還想著給他驚喜？”
    石榴的聲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
    “你都懷孕三個月了，他作為丈夫，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他……”
    英子的眼圈微微泛紅，語氣裏帶著一絲幽怨，
    “他最近忙得很，都不怎麽著家，心思也從不在我身上……他從哪兒知道去？”
    她頓了頓，又像是自我安慰般低語：
    “不知道也好……萬一又是個丫頭，他也省得再失望一次。我這馬上就滿三個月了，再等幾天……就什麽都清楚了。”
    石榴看著眼前這個被執念和壓力折磨得有些魔怔的女人，所有勸解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
    裴嘉楠之前的擔心沒錯，英子的精神……恐怕真的出問題了。
    對於生兒子這件事，她已然鑽進了牛角尖，鑽進了一條看不見出口的死胡同。
    “石榴，”
    英子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眼神裏帶著懇求和依賴，
    “既然……既然你知道了，等過幾天，你陪我一起去吧？我一個人……心裏有點沒底，你跟著我，也好給我壯壯膽……”
    石榴看著英子那雙焦慮無助的眼睛，所有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這個傻英子啊……
    “我陪你。”
    她握住英子冰涼的手指，語氣堅定，
    “但你得答應我，這件事必須讓裴嘉鬆知道。他是你丈夫，是你孩子的父親，這種事情……你一定要和他商量！”
    “等……等檢查出結果再說吧……”
    英子眼神閃爍，依舊試圖逃避，
    “要是……要是你實在不想去，那就算了，我……我自己也能去。”
    “你別自己去！”
    石榴立刻打斷她，
    “你定好時間，提前告訴我，我叫大姐過來替我，我陪你去。記住了，一定要叫我。”
    “那你也要答應我，一定不要和別人說。石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你一定不要和任何人說。”
    看著神色哀憐的英子，不知為何，石榴想起了三姐彩衣……
    她心裏酸澀的難受，終於還是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