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世道是人心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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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錢下船之後,渡船就再次降低了速度。
一名青裙少女來到觀景台。
阮秀趴在欄杆上,望向下方,目光幽幽。
寧遠好奇問道:“秀秀,我讓裴錢下船,去身臨其境的經曆這些肮髒,你居然不反對?還不生氣?”
裴錢之於阮秀,說是親閨女也不過分,寧遠這個做師父的,教拳的時候,把裴錢打個半死都沒事;
可要是平時無事,拿小姑娘來撒氣,阮秀就指定不會答應,護雞仔似的。
阮秀微微搖頭,“沒什麽好生氣的。”
“裴錢成了你的弟子,該經曆的,遲早都會經曆,我管這些做什麽?”
她自顧自點頭道:“我隻管她的一路順遂。”
……
此後一路,因為裴錢的關係,渡船走的很慢,本來一天就能抵達池水渡的行程,估計要晚一些了。
離著書簡湖越近,這座戰火紛飛的石毫國,亂象越多。
販賣兩腳羊的店家,數量同樣更多,除此之外,許多餓瘋了的逃亡難民,或是三三兩兩,或是成群結隊,遊走於一國大地之上。
猶如孤魂野鬼,要是見著了可能會有食物的地方,往往就是蜂擁而上,石毫國各地驛站,一些底蘊足夠的家族,府邸門外,基本都沾染了不少鮮血。
戰事如火如荼,尋常百姓的最終歸宿,大抵就是如此了。
從良民成了難民,因為大災,吃不上飯,難免會起賊心,所以又從難民,變做了流寇。
書上的世道人心,為何“世道”二字,排在那人心之前?
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就能完整解釋。
人心是世道的產物,世道是人心的總結。
渡船北上途中,遇到了好些這樣的“流寇”,大多數這些手無寸鐵,破衣爛衫的難民,在見了頭頂那艘巨大渡船之後,都不敢如何。
知道是傳說中的仙人,不敢招惹,隻能眼巴巴看著,或是跪地磕頭,高喊仙師憐見,能賜下些許飽腹之物。
寧遠漠然視之。
倒是桂枝於心不忍,在請示阮秀這個女主人後,讓寧漁搭把手,從灶房那邊拿來了不少吃食。
多是幹糧等物,因為寧遠不讓下船,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就隻能站在船邊,將那些東西丟入人間。
結果不到半天,此前在老龍城,幾個姑娘準備的年貨,就揮霍了一大半。
每次施舍,東西一落地,就遭到一幫人的哄搶,大部分還都落在了青壯男子手上,老弱婦孺,該餓肚子,還是得餓肚子。
填飽了肚子的,磕頭磕的更加賣力,嘴上說著好話,隻是一想到戰事沒結束,以後還得挨餓,就又將目光落在了渡船之上。
凶光畢露。
沒搶來食物的,同樣如此,抬頭望向那艘仙人渡船,有的竭力賣慘,有的不懷好意。
各有心思。
寧遠一直站在船頭,將這些人世百態看在眼裏,麵無表情,無動於衷。
期間渡船路過一座擁有近千同族護衛的山頭,山頭修建有大堡,桂枝便請求老爺,在此停留片刻。
她則自掏腰包,拿出了一筆豐厚銀兩,購買了許多吃食幹糧,足足三輛馬車。
接待她的,是這座山頭的少堡主,一個高大少年,腰挎長刀,眼紅豔羨這艘仙家渡船,便拍著胸脯,說什麽來者是客,幹糧不是問題,不用仙師們掏錢。
隻是想邀請渡船一行人,在山頭休歇一晚,明天一早,便會備好整整十輛馬車的貨物,由他親自送到船上。
桂枝心思沒那麽重,就問了問他,為何願意如此做。
高大少年隻是笑言,國難當頭,亂世已起,能幫一點是一點。
此話一出,桂枝難免高看他一分。
她不知道的是,這個少年在說這些的時候,眼神有意無意的,一直在往她身上瞟。
桂枝不敢妄下決斷,問了問老爺,得知即刻就走後,就交上了一筆銀兩,換來了那些貨物。
渡船再次啟程。
滿身是血的裴錢,此時也禦劍返回,站在寧遠身旁,煞氣極多,負了點小傷。
裴錢看了眼那個高大少年,忽然說道:“師父,這人的心……不太幹淨。”
寧遠嗯了一聲,沒說什麽,隻是讓她去灶房那邊洗洗,你師娘已經為你熬好了一鍋藥湯。
在渡船離開不久。
一襲青衫背劍,身形恍若鬼魅,幾個眨眼間,便落在了那座大堡門外。
輕輕踩在一棵大樹樹梢上。
此時的門外,還站著兩人,一個是那位先前與桂枝交談的高大少年,蹲在地上,在其身旁,站著個與他長得極為相似的魁梧男人。
那少年還在癡癡望向那艘遠去的渡船,猶不死心,與身旁之人問道:“爹,就這麽放她們走了?”
“難道那渡船上,還真的藏著什麽地仙高手?咱們石毫國,總共就隻有幾個地仙修士?”
魁梧男人搖頭道:“不清楚,之前遠遠一觀,站在船頭的那兩人,估計是施展了什麽斂氣之術,連我都沒能看出深淺。”
他拍了拍自己兒子的肩膀,低聲勸誡:“不過還是小心為上,恰逢亂世,保全自身,才是重中之重。”
這名男子,是個貨真價實的觀海境修士,估計是因為常年練武的緣故,兼具六境武夫的體魄。
戰力不下於龍門境。
少年還是不太死心,像是見了一頭什麽大肥羊,自己卻胃口太小,吃不下,隻能放任其離去。
此中滋味,實在是有些不是滋味。
當時那個站在船頭上的青裙女子,讓他心動不已,見了她,就連曾經去過的池水城青樓,那三名頭牌,都黯然失色。
可惜從下往上看,也沒能瞧見,那姑娘裙下的半點風光。
更可惜的是,對方是山上人。
要是那個青裙姑娘,是一名逃難至此的失足少女……該多好?
那麽自己就肯定能收下她,讓她活命,退一步講,就算老爹、爺爺先一步搶了去,可他身為少堡主,總有一親芳澤的機會。
石毫國這些難民當中,可沒有這樣水靈靈的女子,都是些庸脂俗粉,這也就罷了,基本還個個皮包骨頭,瘦的跟餓死鬼一樣,半點肉感全無。
而渡船那姑娘的身段……
嘖嘖,這麽大的規模,少年是見過不少,他娘就有這麽大,可惜下垂的厲害,即便是脫光了往那一站,也有些沒眼看。
那個下船與自己交談的女子,姿色而言,生的也美貌,隻是與那個青裙姑娘一比,還是差了不少。
要是那渡船的主人,不是什麽地仙修士,又答應在大堡逗留一晚,那麽等到明天一早,該拋屍的,就會拋屍,該留下的,就會留下。
“可惜。”少年蹲在門外,望著再也瞧不見的那艘渡船,喃喃道。
就在此時。
少年眼前一花,沒來得及反應,更來不及驚駭,自己的脖子,就被人拿在了手上,提了起來。
是那個曾站在渡船上的男子。
那人笑眯眯道:“確實可惜。”
一瞬間,少年驚懼不已,竭力扭過頭,想要呼喚自己老爹,隻是剛要開口的他,又回過頭來,冷汗直流,哭喊著懇請仙師饒他一命。
原來站在他身邊的魁梧男子,也就是他的父親,早已身首異處,死的不能再死。
寧遠神色不變,沒有廢話的打算,手腕稍稍用力,便擰斷了少年的脖子,隨手丟在了木柵欄那邊。
同時一尊青衫陰神,從他身上走出。
陰神喜夜遊,視線所至,陰物無處躲藏。
最終,殺完了人,捏碎了這對父子的魂魄之後,男人打道回府,劍光追上神秀山渡船。
人生都是書上的故事。
因為人這個東西,總喜歡追憶往昔,所以經常會把人間故事,給寫到人間書籍裏頭。
悲喜哀樂,都在其中,都在一頁頁的宣紙之上,可惜的是,想要翻篇極其易,人心修補何其難。
不過還好。
寧遠從來不談修補,他是劍客,也從來不會去計較這些。
因為在他眼中,有些物件,爛了就是爛了,注定無法修繕如初,不如一劍直接毀去。
有山開山,有水斷水。
天地從來不介意,死的人是太多,還是太少。
於天地而言,人間皆過客。
……
書簡湖境內。
一座偏遠城池中的高樓內,頂樓一道窗口,站著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其身旁,還有一名儒衫老人。
國師崔瀺,少年崔東山。
現在的兩人,曾經的一人。
崔東山眉頭緊皺,抬手之間,駕馭一把小巧飛劍,在兩人四周圈畫出一道禁製,其內雷光閃爍,仿若一座小雷池。
對於此舉,老人視而不見,微笑道:“下這麽狠的心,選擇畫地為牢,跟你那先生,果真是一個德行。”
“就不怕最後按耐不住,想要施以援手,結果又被自己畫的雷池拖延腳步,導致救人不及?”
崔東山眼神冰冷,“君子一言,我輸了,肯定會認,可你要是輸了,最好是不要翻臉不認。”
崔瀺笑著搖頭,“已經注定的結果,有什麽認不認的?”
崔東山說道:“可你輸給過齊靜春。”
老人啞然失笑。
沒有去糾結此事,崔瀺說了句蓋棺定論的話,“書簡湖這盤棋,寧遠與陳平安,最後的贏家,隻會是前者。”
崔東山譏笑道:“我不認為,那個劍氣長城來的小子,境界是更高,但這盤棋局,不論修為高低。”
“我家先生,也就在境界層麵,暫時不及他而已,其他方麵,則是遠勝!”
崔瀺嗤之以鼻,搖頭失笑。
崔東山忽然疾言厲色,質問道:“老王八蛋,你別忘了,陳平安可是你的小師弟!”
老人雙手負後,淡淡的哦了一聲。
“然後呢?”
“齊靜春給文聖一脈收的關門弟子,關我崔瀺什麽事?”
“我見過幾次?可曾當麵點頭,認下他這個師弟?而反過來,陳平安又可曾喊過我一句大師兄?”
崔瀺笑問道:“我畢生鑽研的學問,是什麽?難道連你也忘了?”
崔東山愣了愣。
事功學說。
這次賭局,影響極大。
崔瀺押注寧遠,崔東山押注陳平安。
如果崔瀺輸了,從今往後,整個大驪王朝,都會傾盡心力,押注陳平安,等到將來,大驪吞並寶瓶洲,實現一洲即一國的壯舉之後。
那麽陳平安,也會成為一洲第一人。
而反過來,崔東山輸了,也是大差不差的光景。
崔瀺忽然開口道:“崔東山,你之前說的那句,說你家先生陳平安,除了修為暫時不及寧遠,其他都是遠勝……”
老人搖搖頭,微笑道:“我看未必。”
“寧遠此人,無論是前世今生,他都比絕大多數人,來的要更聰明。”
“沒點城府,你覺得他能一路走到現在?”
“知道他為什麽會來書簡湖嗎?”
“你以為是我在暗中授意?”
“錯了。”崔瀺冷笑道:“大錯特錯。”
“我從未與他提及過書簡湖,可他就是能猜出我的布局,並且裝作毫不知情,我還未請君入甕,他就仗劍登門。”
“小師弟又如何?”
“現在有了擺在明麵上的,一個更好的選擇,為何不用?”
“事功學說,是白紙一張嗎?”
最後崔瀺嗤笑道:“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