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 浩然書簡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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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錢在屋裏抄書。
    寧遠走出門外。
    一位年輕姑娘,早已等候在此。
    阮秀瞥了眼屋內,隨後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物件,塞到了男人手上。
    一件咫尺物,裏頭裝著些許神仙錢,幾件衣衫,還有寧遠一路走來,收獲的各色酒水。
    收下東西,寧遠看向眼前的姑娘,輕聲問道:“秀秀,怎麽不問問,此去書簡湖,我到底要做什麽?”
    少女白了他一眼,“我知道這些做什麽?何況有些事,你要是願意說,我也不用問。”
    一襲青裙,背倚門牆,拍了拍手道:“我能怎麽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啊。”
    聞言,寧遠略有猶豫,但還是沒說什麽,抬起腳步,就打算下船。
    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言語。
    “寧小子,你不會死在書簡湖的,對不對?”
    “一直以來,你都能贏,對不對?”
    男人重重點頭。
    一襲青衫,下了渡船,就此遠去書簡湖。
    ……
    池水城。
    高樓內,一老一少,兩個“崔瀺”,依舊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內,未動半步。
    兩人相對而坐,崔東山有些心神不寧,反觀崔瀺,老人一張略顯古板的臉上,則全是淡然。
    一個憂心忡忡,一個勝券在握。
    兩人之間,攤開一幅山水畫卷,品秩極高,按照崔瀺的說法,得自齊靜春,一經施展,哪怕是一般的仙人境修士,也難以發現端倪。
    畫卷中間,有一條細線,將其分作兩半,一半是剛剛走下渡船的寧遠,一半是得知消息,正拚命禦劍趕來的陳平安。
    崔東山收回視線,神色慍怒,“老王八蛋,這個寧遠,可比我家先生,先一步趕來書簡湖,要是他不管不顧,直接打殺了顧璨……
    你我這個賭局,不就不攻自破了?”
    “如此一來,先生得知後,就是別無選擇,為了當年顧璨之母的恩情,也隻能對寧遠拔劍相向……”
    “那我們這盤棋局,還有什麽意義?”
    崔瀺微微俯身,看了眼畫卷上走下渡船的青衫男人,微笑道:“我早就說過,這個寧遠,比絕大多數人,來的都要更聰明。”
    “他能與我不謀而合,直奔書簡湖而來,你以為他不知道這盤棋的關鍵點,在哪裏嗎?”
    老人笑眯眯道:“難不成跟你一樣蠢?”
    “顧璨之於陳平安,意義自然是極大,哪怕是現在的顧璨,早已不是當年泥瓶巷的小鼻涕蟲,成了書簡湖凶名赫赫的小魔頭,
    可這樣的一個……在世人眼中的雜碎,就算做了一千件一萬件的壞事,又跟他寧遠有什麽關係?”
    “真以為他來書簡湖,就隻是為了殺那個顧璨?壞你家先生道心,最後雙方之間,結下死仇?斬斷寧姚與陳平安之間的因果?”
    崔瀺忽然說了一句,前不久某人說過的話。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儒衫老人微笑道:“這個寧遠,他此次來書簡湖,你以為是為了什麽?”
    “斬妖除魔?覺得這座書簡湖,烏煙瘴氣,要以手中長劍,把此地那些藏頭露尾的醃臢貨色,全數殺個幹淨?”
    “還是如你所說,就是奔著殺顧璨而來?了斷他小妹與陳平安的所有因果?”
    崔瀺點點頭,“確實如此。”
    他又搖搖頭,“可又不止於此。”
    “他的書簡湖之行,最大的原因,最大的目的,就是你家先生陳平安。”
    崔東山皺眉道:“那半個‘一’?”
    崔瀺笑而不語。
    白衣少年猛然搖頭,“不對,我當年去過小鎮,找過那個老神君,從他嘴裏,得知了不少秘聞。”
    “那半個一,還在他手上,死死捏著不放,任何一個走出小鎮的孩子,老神君都有押注,或多或少。”
    “這半個一的歸屬,也會等到大考結束,才會挑選而出,老王八蛋,你現在卻說,半個一早就落在了我家先生頭上……”
    “這怎麽可能?!”
    崔瀺頷首道:“最開始,我也不敢肯定,老神君的半個一,已經有了主人,但是齊靜春曾經找過我一趟,我就料定,此事確認無誤。”
    老人忽然說了一句題外話。
    “陳平安是一份天地試卷,行走人間,一步一個腳印,就是在一點點填補,最終到了某個時候,畫上句號。”
    “而寧遠,本身就是一份答案,一個句號,隻是以前的我們,以前的三教,不敢相信罷了。”
    崔東山聽的,宛若天書。
    少年隻是喃喃問道:“我如果輸了,我家先生,難不成會死在那小子手上?”
    崔瀺直截了當道:“不清楚。”
    崔東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老王八蛋!他可是你的小師弟!”
    “是齊先生親自挑選,文聖一脈的接班人!你這個做大師兄的,不認他也就算了,居然還想要算計他的心境!”
    “還聯手一個外人?”
    少年身子前傾,絲毫不把大驪國師放在眼裏,唾沫星子四濺,破口大罵道:“狗日的崔瀺,你還是人嗎?!”
    老人抬頭看了看對麵的白衣少年,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微笑道:“你是我就是。”
    崔東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終麵色沉靜,凝視畫卷,好似在自言自語,“崔東山,你知道在你還沒誕生之前,在我剛剛來到大驪,剛剛擔任國師之際,最想要的,是什麽嗎?”
    崔東山雙手攏袖,一言不發。
    老人也不去管他,開始自說自話。
    “我最需要的,是自己的身邊,有個境界足夠高,殺力足夠大,腦子還足夠聰明的劍客。”
    “例如左右,例如阿良。”
    “我曾找過左右,坦誠相待,想要讓他這個師弟,隨我一道趕赴寶瓶洲,助我完成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萬年的大業。”
    崔瀺搖搖頭,“失敗了。”
    “還曾尋過阿良,提出了一樣的想法,但是這個漢子,雖然知道我的深層用意,可就是過不去自己心裏的那個坎兒。”
    崔瀺再次搖頭,“所以還是無果。”
    “知道為什麽,左右阿良,都沒有答應我嗎?”
    老人自問自答,“因為他們都不算是真正的劍客,在練劍之前,就已經讀了很多年的書。”
    “他們身上的枷鎖,太多太多了。”
    崔東山黯然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家先生,比那寧遠,好了不知多少,再給他一點時間,隻需要一點點,就足夠了。”
    兩人好像在各說各的。
    崔瀺繼續說道:“如果當年我的身邊,有一個阿良,或是左右,那麽如今的寶瓶洲,早就是大驪的天下了。”
    “那麽如此一來,我的抱負,就會更高,更大,時間也足夠多,到那時,大驪的鐵蹄,就不會隻是在寶瓶洲。”
    “會登上北俱蘆洲的土地,會南下桐葉洲,最後在蠻荒入關之前,整合三洲大地,聚攏千萬修士……
    共抗妖族,力挽天傾!”
    老人歎息一聲,“可惜。”
    話鋒一轉,崔瀺又微笑道:“但是現在,好像當年的這個想法,又可以重新撿起來了。”
    “這個寧遠,雖然在境界層麵,比不上阿良左右,差的很遠,可是在我看來,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崔東山眼神幽幽,“他這樣的人,多了去了,反觀我先生陳平安,才是天下罕有。”
    崔瀺笑著點頭,“沒錯,寧遠這樣的人,天底下是很多,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劍開蠻荒的。”
    老人問了一個問題。
    “崔東山,你總是說,你家先生有多好,品行有多優異,可他行走至今,到底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你要論品行,比陳平安更好的,我們浩然天下,沒有嗎?”
    “我就不拿文廟四聖來說事了,隻說一個齊靜春,在品行上麵,你家先生陳平安,比得了?”
    崔東山啞口無言。
    少年忽然問道:“書簡湖之局,齊靜春有沒有參與?”
    崔瀺沒有隱瞞,點了點頭。
    崔東山有些難以置信,“這怎麽可能?!”
    文聖弟子的身份,可是齊靜春一手為之,如此看好陳平安的他,又怎麽會算計到自己小師弟的頭上?
    崔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許是說的太多,有些口渴,老人便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齊靜春真的會算計自己的小師弟嗎?
    會的。
    但是“算計”兩字,有些時候,是模糊不清的。
    結果是壞的,叫做算計,可要是好的,那就叫護道。
    曾經有個讀書人,在離去之前,對一名青衫少年說過,自己把一副很重的擔子,交到了他的肩頭。
    這個擔子,是什麽?
    會不會是……半個一?
    老人低下頭,繼續凝視那幅畫卷。
    多好的一個年輕人,在他身上,能看見許多人的影子,有老大劍仙,有白也,有阿良,有左右,有孫懷中……
    還有齊靜春。
    更有文海周密。
    最後崔瀺看見了自己。
    難怪昔年的蠻荒天下,在那托月山上,刑官能與周密,成為那互為死敵的“知己”。
    蠻荒托月山。
    浩然書簡湖。
    周密沒有留下寧遠,那我崔瀺行不行?
    一試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