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小夫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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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騎下山。
    寧姚手上攥著韁繩,待離得遠了,歪過頭來,問道“哥,你不是答應跟那位老先生做買賣嗎?為什麽又帶著我直接走了?”
    她其實不太想問的,也知道兄長如此做,肯定有自己的考慮,可就是有些忍不住吐槽。
    那個老夫子,明擺著是個世外高人,並且還直接說了,可以幫老哥修繕長生橋,結果兄長倒是不樂意了。
    長生橋是那麽好修繕的嗎?
    劍修的本命飛劍,隻要沒有被人直接打碎,哪怕斷成兩截,靠著神仙錢的日夜修補,遲早也能複原。
    可長生橋這個東西,好比一座堤壩,哪怕隻是出現一絲裂紋,微不可察,也極難修補。
    寧遠搖搖頭,沒說什麽,神色萎靡不振的男人,在叮囑小妹幾句後,以一個歪斜的劍爐立樁,在馬背上酣睡過去。
    這還是年輕人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休歇,好像心口壓著的那塊大石,終於破碎消弭。
    做了一個長久長久的夢。
    寧姚眉頭微皺,身形一晃,悄無聲息的落在兄長那匹馬上,雙手繞過男人腰間兩側,抓住韁繩。
    時不時取出一顆穀雨錢,捏碎於掌心,然後輕輕貼在兄長額頭,為他補充元氣,穩固心神。
    繼續北上。
    某個時刻,一位老儒士出現在兩騎身後,雙腳懸浮離地,哪怕是寧姚這個上五境劍修,居然也不曾發覺。
    老人跟著走了一段距離。
    馬蹄踏上一條石毫國官道時候,老儒士忽然閃身來到近前。
    一揮衣袖。
    寧姚便有些神色恍惚,不自主的鬆開韁繩。
    老儒士微微一笑,伸手欲拿韁繩。
    做買賣嘛,互惠互利,誠信為本。
    你為我刻下寶瓶洲的節氣大陣陣眼,耗費諸多心神與劍意,我這個被你喚作老前輩的窮酸儒士,也不好什麽也不做。
    隻是少年郎,我這個老前輩,有幾句話要與你好好說道說道,比如以後行萬裏路,在閑暇之餘,也要多讀點書。
    一身劍氣,耀如日月,這很好。
    可還是不夠好,若是能與那陳平安一樣,多學點聖賢道理……
    遞劍既能斬妖,收劍又能口若懸河,文人風骨,劍仙風流,盡在一身,豈不美哉?
    老儒士歎了口氣。
    過於理想化了。
    隻不過試想一下,如果這兩個年輕人,能夠合二為一,這對於他們自己,再對於這座天下,好處會有極大?
    可怎麽走著走著,就互為苦手了呢?
    在老人手掌握住韁繩的一瞬間。
    那個以劍爐立樁沉沉睡去的年輕人,驀然之間,眉頭一皺。
    並未醒來。
    但是老人卻突然收回手掌,心頭悚然,踉踉蹌蹌後退了好幾步,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
    老夫子抬眼望去。
    年輕人依舊閉目沉睡。
    與先前並無兩樣。
    但是在其頭頂上方,出現了一位青衫飄蕩的年輕劍仙,恰似陰陽兩神,細看之下,又略有不同。
    一襲青衫,神光蕩漾。
    除此之外,劍仙還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熠熠生輝,深邃瞳孔之中,包羅萬古星辰。
    這位身著青金兩色衣衫的年輕劍仙,麵色古井無波,居高臨下,就這麽看著老人,嘴唇微動,似以心聲說了一個字。
    “滾。”
    老儒士咽了口唾沫。
    當然不是因為對方的境界很高。
    而是在他眼中,作為天地間最為浩蕩的那條光陰長河,在流經年輕劍仙身邊的時候,竟是都自行繞路,不敢攖鋒。
    ……
    深夜時分。
    宮柳島遺址,萬籟俱寂。
    有位碰了一鼻子灰的老儒士,匆匆返回,見了另一位儒衫老人後,氣不打一處來。
    崔瀺笑問道“沒談攏?”
    老儒士一言不發,隻是一抖衣袖,掠出一大摞竹簡,上麵一個個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奪目,除此之外,更有一股無形肅殺之氣,洶湧擴散。
    二十四枚嶄新竹簡,落入書簡湖。
    待得異象消失,老儒士方才開口,沒好氣道“崔瀺,你是一早就知道,那年輕人會拒絕我的這番好意?”
    崔瀺倒也不掩飾,微笑點頭。
    老儒士皺眉道“何意?”
    崔瀺說道“沒別的,既然老夫子打心底瞧不上他,那我就借他之手,在你臉上來一巴掌。”
    老儒士臉色鐵青,“借用你家先生的一句口頭禪,這就不太善了。”
    崔瀺置若罔聞,淡然道“我們浩然天下,這麽多年,出了一個又一個儒家聖人,冷豬頭肉吃飽了,也該醒醒了。”
    “那就從你開始。”
    崔瀺笑道“他就沒問問,你這個老夫子,身為書簡湖的坐鎮聖賢,這麽多年來,為何從不幹涉此地?”
    老儒士搖頭,“沒有。”
    崔瀺跟著搖頭,“看來是失望大於希望了。”
    他繼而問道“老先生,如何?此番與他見麵之後,總該願賭服輸了吧?我崔瀺的事功學問,還算不算是入流?”
    老夫子咂咂嘴,“還行,比大多數的鳥人文章,來得要好,可對比你先生的順序學說,又差了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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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瀺歎了口氣,無奈道“你這讀書人,就是執拗,認死理,隻做舊學問,不認新文章,看不慣惡,學那年輕人做派,打殺了不就是了。”
    “投湖自盡,以身作則,就能還人間一個朗朗乾坤了?”
    老儒士繃著一張臉。
    按理來說,眼前的崔瀺,論歲數,論道齡,是沒資格這麽與自己說話的,哪怕是他那先生來了,也是一樣。
    可今時不同往日。
    解決書簡湖千年難題的,不是他,是崔瀺,是那個年輕人。
    雖然在他看來,這個難題,其實並沒有真正解決,可到底算是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大差不差。
    老儒士沒太在意這些言語,岔開話頭,沉聲問道“那小子身後浮現之人,到底是誰?”
    崔瀺說道“就是他。”
    老儒士愣了半天,最後疑惑道“按你所說,寧遠歸根結底,與你那小師弟,是一類人?”
    崔瀺搖搖頭,“誰知道呢。”
    繡虎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反問道“老先生,你覺得,你看到的那個寧遠,究竟是不是神性所化?”
    老儒士說道“人性孱弱,難以顯化。”
    崔瀺頷首笑道“是此理。”
    “但是話又說回來,他的神性,是一開始就有,還是他一路走來,經曆一係列大風大浪之後,對於我們的這座人間,失望積攢深厚,後天誕生而來?”
    老儒士眉頭緊皺。
    崔瀺微笑道“還有一個疑問,當年蠻荒那場共斬,神魂一分為三,為何這麽久過去,天地兩魂,都沒傳出太大動靜?”
    “並且沒有主身的絲毫記憶?”
    “為何偏偏是人魂為主?因為人定勝天?他到底是不是某個一?如果是,為何以前的他,身上從沒有過神性一說?”
    “如果不是,那老先生所見的那位虛無縹緲的年輕劍仙,又是何人?”
    老儒士一言不發,想不明白。
    崔瀺最後說道“我們這些人,不能再繼續讓他失望了啊,當年那場天下共斬,可以說是情有可原,那麽以後呢?”
    “有人說大道無情,可每人的腳下,都有可走道路,有人說神靈無情,神靈卻捏造了芸芸眾生。”
    “說到底,真正無情的,是我們。”
    老儒士長長的歎了口氣。
    在此之後,他便按照約定,將一本早年著作,亦是其最為重要的本命物之一,交給了崔瀺。
    崔瀺收入袖中,正襟作揖。
    ……
    數千裏之外。
    坐在馬背上的寧遠,猛然睜開雙眼。
    抬頭望去,明月當空,見之忘俗。
    寧姚循著視線,亦是抬頭,卻難以看出什麽東西,摸不著頭腦。
    “哥?”小妹問。
    男人依舊保持那個抬頭的姿勢,雙手藏袖,眉眼舒展,長久無言。寧姚卻也沒有打擾,不動聲色的勒緊韁繩。
    兩人停留在一處曠野。
    漸漸的,寧姚終於察覺到了些許端倪,少女沒來由就有些眼神朦朧,身子前傾,輕輕趴伏在兄長背後。
    在男人身上,寧姚真切感受到了兩個字的重量。
    從容。
    這麽些年來。
    走了那麽遠的路,遭受了那麽多算計,苦難來了一茬又一茬,好似野火燒不盡,什麽破境跌境,猶如吃飯喝水。
    甚至還真正死過一次。
    可當這些所謂苦難,全數落在兄長身上之後,卻又是那麽的不值一提。
    人間山上山下,貧富貴賤,就如那登高台階,有高有低,可對於苦難的重量,卻難以扯出什麽大小之分。
    有些人,可能隻是聽了一句旁人的刻薄言語,就比挨了一刀還要難忍,徹夜難眠,輾轉反側。
    這種事兒,實在很難用道理去解釋什麽。
    從容二字,千古不易。
    書簡洞天最高處。
    現在的洞天之主崔瀺,與那位老儒士並肩而立,淩空虛蹈,一個意態閑適,一個神色肅穆。
    在兩位大修士眼中。
    偌大一座東寶瓶洲,中部某處所在,一粒燈火依稀。
    隨後大放光明。
    鄉間曠野。
    寧遠抬頭,所見是一輪天上明月。
    等到低頭之後。
    他便擁有了一座大道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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