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章 燼骨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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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盡了……”項小滿輕聲呢喃,再度下意識的輕撫胸口,裏麵的血軍報,就如一塊燃燒的烙鐵,燙在心頭。
曾經因陳胥而對黑甲軍產生的警惕之心,剛剛才為接納那四百降卒而鬆動些許,此刻卻又重新被孫禮那柄染透忠誠的匕首,猛地絞緊。
“羅不辭的部將,難道都將忠義根植到骨髓裏了?”一句疑問,帶著沉重的困惑寒意,讓廳內瞬間陷入沉寂。
除了赫連良平、秦光、楚江三位後來者,聶雲升、林如英、裴恪、張峰,都對月前攻打絕垠關時的慘烈記憶猶新,敵軍玉石俱焚的意誌,籠罩著每一寸城牆,此刻項小滿的話,無疑將那修羅場般的景象重新拉到眾人眼前。
項小滿眺望著沙盤,目光停留在“璋城”之上:“你們說,璋城裏的守軍,也會像陳胥、像孫禮一樣嗎?”
無人應答,一種壓抑的沉默彌漫開來,甚至帶著些許迷茫。
赫連良平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停在項小滿臉上,那雙澄澈眼眸深處翻湧的,不僅僅是往日的慎重與謀算,竟然還有一絲……懼怕?
“小滿,”他心頭一凜,眉頭緊鎖,“你在擔心什麽?”
項小滿迎上他的目光,嘴唇翕動,卻還是沒有回答,沉默片刻,似乎需要整理混亂的思緒,轉而看向裴恪:“裴將軍,璋城內,眼下有多少守軍?”
裴恪立刻抱拳回稟:“回主公,約莫一千五百多人,守將名喚柳世辛,年有三十六七,也是羅不辭麾下老將,隻是不知其武略如何,陸靖言撤走時,臨倉各縣大多隻餘數百、甚至百十號城防軍勉強維持,璋城作為郡治,守軍才稍多些。”
“一千五……”項小滿微微頷首,這個數字在宏大的戰局中算不得多,但聯想到陳胥,以及璋城作為郡城的高牆,這數字背後代表的意誌,卻讓他倍感壓力,“秦光,楚江!”
“在!”二人霍然起身,上前一步,抱拳待命。
“你二人即刻出關,持我令牌,務必尋到蘇新覃諸將……”項小滿語速加快,“傳令三人抵達璋城後,在城東十五裏外紮營待命,未經許可不得輕舉妄動,一切行動,待我親率大軍抵達後再作安排。”
“屬下遵命!”秦光、楚江齊聲應諾,接過令牌。
“裴將軍,”項小滿看向裴恪,“派一隊快馬,換馬不換人,隨他二人同去傳令,待確定位置後回來複命!”
“是!”裴恪應聲,與秦光、楚江一同大步流星地走出議事廳。
命令已下,人員安排妥當,項小滿便揮了揮手:“時候不早了,都散了吧,好生休息,明日盡快整備完糧草輜重。”
聶雲升與林如英默默起身,行禮後率先離去,張峰站在原地,似乎想開口詢問,是否要跟蘇新覃部一起攻打璋城,卻被赫連良平一個淩厲的眼神硬生生瞪了回去。他摸摸鼻子,也終究沒說什麽,背著手悠哉悠哉的走了。
偌大的議事廳,頃刻間隻剩下兩人。赫連良平沒有任何迂回,直接問道:“你在害怕?”
聲音低沉,卻並非質問,隻是為了確認那個在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
項小滿沒有否認,也沒有反駁,而是長長地、極其疲憊地歎了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偽裝。
“我們在燕王府時,我隻跟你說了攻打絕垠關的始末,卻未跟你提起攻關過程。”他起身,從懷裏掏出那封血軍報,交給赫連良平。
“這是?”赫連良平接過血書,眼神中帶著疑惑,借著燭光迅速瀏覽起來。
項小滿坐到他身邊,緩緩講述起那一場慘烈的攻堅戰。
赫連良平便一邊盯著軍報,一邊聽著項小滿的講述,等他講完,不禁挑了挑眉:“所以,一個守將兵敗自盡,一個俘虜誓死不降,就讓你心生畏懼了?”
語氣裏,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審判,項小滿被這直白的問題刺得一怔,張口欲辯:“大哥,我……”
赫連良平不等他把話說出來,猛地起身,兩步跨到旁邊的燭台前,毫不猶豫地,將那承載著無盡忠魂與沉重壓力的血書,湊向跳動的火苗。
“大哥,你幹什麽?”項小滿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
“我倒想問問你在幹什麽?!”赫連良平幾步逼到項小滿麵前,聲音如刀鋒刮骨,“我不明白,你留著這張破紙作甚?用它來提醒自己,每一場戰鬥都可能麵對一群不要命的瘋子?還是用它給自己套上一個揮之不去的枷鎖?”
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血書,上麵的字迅速扭曲,幾乎是頃刻間燃盡,灰燼無聲地落在項小滿腳下。
“陳胥自刎,是因麾下將士全軍覆沒,絕垠關徹底失陷,他身為守關主將無路可退,他的死,是絕境中保留最後一絲尊嚴罷了!”
“而孫禮,他失去一臂,已成殘疾,此生再難踏上戰場,身陷囹圄,前程盡毀,對一個視軍功榮譽為生命的將領而言,那比死更痛苦,他的自盡,隻是絕望中尋求解脫!”
“同樣的境遇,太多人會有如此選擇了,不單單因為他們是羅不辭的部將……可柳世辛呢?”赫連良平冷冷說道,“你真當那一千五百多殘兵,人人都心甘情願,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那虛無縹緲的忠烈碑上?”
項小滿被一連串擲地有聲的質問釘在原地,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言以對。
“還有那些一起自盡的百十號普通士兵,或許他們之中,有人是為了所謂的「全忠」,有人是為了所謂的「盡義」。”赫連良平的聲音低沉下來,他轉身走到沙盤邊,抓起一把象征山野的灰色沙礫。
“但你之所以起兵,不正是為給天下人一個活路嗎?不正是讓他們再也不必隻用死亡來證明自己的忠義嗎?不正是要砸碎這逼人赴死的世道嗎?”話音未落,他五指猛地收攏,粗糙的砂礫簌簌而下,如同埋葬一切的流沙,瞬間將那小小的「璋城」掩埋了大半。
“以生民之仁,克愚忠之烈!”赫連良平一字一頓,“在陸靖言舍棄臨倉卻不把那些守軍帶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抽走了他們死戰的脊梁,這與陳胥、與孫禮截然不同!”
他轉身,目光灼灼:“你現在該琢磨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最快的速度取下這座城池,而不是在這裏杞人憂天,時刻擔憂下一場戰爭會變成新的「絕垠關複刻」”
他深深地看了項小滿一眼,眼神複雜,嚴厲?失望?或許都有,但最深沉的,還是一種兄長般毫不掩飾的期許。
“你自己在這兒好好想想吧!”留下這句沉甸甸的話,赫連良平再無多言,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議事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