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0章 冷語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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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氏哭了好一會兒,情緒才稍稍平複,緊緊握著柳磬的手,抬頭看向項小滿,哽咽的哀求道:“將軍,妾身鬥膽……昨夜磬兒言語無狀,惹惱了將軍,妾身代他向將軍賠罪!”
    說著,從床榻上滑下來,再次跪拜,“求……求將軍,看在……看在他年輕不懂事,又傷得如此重的份上,饒過他吧……”
    她還以為兒子身上的傷,是因昨夜他當眾辱父,引起項小滿不悅,所施加的懲罰呢。
    “娘,不是的!”柳磬聞言,急切地打斷母親,想拉起她又沒力氣,隻得連忙說道,“這傷不是主公打的!”
    馮氏愣了一下,淚眼婆娑地看向兒子:“不是?”
    “這傷,是兒子掙來的!”
    馮氏完全懵了,下意識觸摸兒子腰間繃帶,一觸即離,不住顫抖:“掙,掙來的?”
    “是!”柳磬的聲音提高了幾分,牽動傷口,疼得他悶哼一聲,但還是倔強的咬著牙說,“兒子昨夜救駕……不,是履行職責,保護主公帥帳,張將軍……是張將軍試我本事,我沒能躲開,才挨了他兩下。”
    他憨笑一聲,竟顯得有些靦腆,“兒子技不如人,活該挨打,但這傷是兒子盡忠職守的見證,不是因為言語無狀,更不是因為……那個人!”
    說到最後,那份靦腆又陡然消失,聲音也冷了下去,臉上全是刻骨的恨意和鄙夷。
    馮氏的心猛地一沉,她當然明白兒子口中的“那個人”指的是誰,下意識地想要維護丈夫的最後一點體麵,皺眉斥道:“磬兒……你,你怎能如此說你父親?”
    “父親?”柳磬嗤笑一聲,“娘,您告訴我,他有哪一點配做父親?”
    “他……”
    “從小到大,別說我們姐弟三人,就連您,見過他幾麵?”柳磬打斷道,“七歲那年,他帶兵剿匪,卻走脫了幾名匪首,那些惡徒潛入城中伺機報複,他明知我們可能會成為目標,卻以公私之名,不願派兵保護,以至於家裏遭了禍事,十幾個護院被殺,姐姐也被搶走……”
    “磬,磬兒……”
    “她才十一歲,在城西那間破屋找到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您不會不記得吧?”
    “磬兒,你,你別說了……”馮氏早已泣不成聲。
    柳磬微微搖頭,似是已經感受不到身上傷痛,目光從馮氏臉上移開,看著一旁的項小滿,很平靜的繼續說道:“九歲那年,豫州大旱,瘟疫肆虐,羅不辭下令各郡縣,派名醫赴豫救治百姓,他倒是很聽令,攛掇著崔郡守,將全城大夫都派出去了……”
    項小滿聽到這,不由心中一驚,腦海之中開始迅速回憶,當年在豫州時,可曾見過大批的大夫。
    然而還沒等他想起來,柳磬的話,便又將他的思緒扯了回來。
    “……二哥突染腸癰,您尋遍全城,卻尋不到一個大夫,不得已去找他,到了軍中才發現,整片營地就隻剩幾個看守,他離開璋城都已經半個月了,卻連告知我們一聲都沒有。”
    柳磬深吸了口氣,雙拳緊緊握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
    “三天兩夜,我們眼睜睜看著二哥疼了三天兩夜,死的時候,腹部已是硬如鐵板,他也才十……”
    “磬兒!”馮氏突然喊了出來,撕心裂肺,可喊完之後,整個人便軟了下來,跪在地上,趴在床頭,不住低語,“別說了,你別說了……他,他也不是有意的,那是他的孩子,他同樣心痛……”
    “心痛?”柳磬笑了笑,狠狠擦了一下眼睛,“他隻顧軍中那些事,隻看重他所看重的,十五年了,他幾乎每日宿在軍中,我甚至都不記得他的容貌,可結果呢,十五年的行伍,到如今不過區區偏將軍,最後卻還要大義凜然,擺出一副忠義赴死的模樣,我們母子在他眼裏算什麽?嗬嗬,真實虛偽至極!”
    字字泣血,句句誅心,馮氏如遭雷擊,臉色煞白,抓著兒子的手也無意識地鬆開了。
    柳磬的話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她多年來刻意維持的幻想,兒子眼中那深切的恨意,讓她無法反駁。
    丈夫的所作所為,樁樁件件,兒子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她可以自欺欺人,將丈夫對家庭的失職,轉換為對國家的盡忠職守,但兒子年輕氣盛、棱角分明,卻無法接受這樣的父親。
    “娘,”柳磬看著母親慘白的臉,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決絕,“別再提他了,兒子日夜苦讀,勤練武藝,為的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博得一個前程,而不是像搖尾乞憐的狗一樣,沾著那個人的光!”
    “說得好!”項小滿一直沉默地聽著,此時卻突然開口,“連至親都無法守護,所謂忠義,隻是逃避責任的遮羞布罷了,?用大義美化自私?,用忠誠掩蓋無能?,就連最後,都要用自戕來掩飾這虛偽的一生……”
    他緩步上前,俯視著項氏已經丟了魂兒似的馮氏,“夫人,柳磬所言,是其肺腑之聲,為人父母者,行止不端,確實難令子女心悅誠服……”
    頓了頓,有些悵然,“我自繈褓時便被師父收養,一直渴望父母親情,可倘若是這樣的父親,有倒不如沒有。”
    他看向柳磬,絲毫不再掩飾讚賞,“柳磬有膽識,有擔當,他現在是我的親兵,是冀北義軍首領的親兵,不日助崔琰取下臨倉郡,我會立即將他提拔為一營都尉,我對他,有期許。”
    項小滿的話,既是安撫馮氏,更是對柳磬最終歸屬的蓋棺定論。他肯定了柳磬的怨恨是合理的,同時將他徹底劃歸到了自己的陣營。
    馮氏呆呆地聽著,看著兒子眼中前所未有、隻屬於眼前這位年輕主君的光芒,又看看這位主君沉穩如山的氣度,她徹底明白了,兒子已經找到願意追隨、願意為之流血的人,而這個人,也已接納了他。
    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經曆了某種徹底的蛻變。
    她不再哭泣,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鬢發,然後鄭重地向項小滿行了一個標準的跪拜大禮。
    “妾身馮氏,叩謝將軍大恩。”她的聲音不再顫抖,平靜而敬畏,“小犬頑劣,蒙將軍不棄,收於麾下,更賜他新生前程,此恩此德,馮氏銘感五內。從今往後,柳磬唯將軍之命是從,妾身亦再無牽掛。”
    她的話語清晰,意思明了,完全接受並認可了兒子脫離柳家,效忠項小滿的選擇,似乎,也斬斷了自己的某種牽連。
    “夫人請起,”項小滿伸了一下手,“柳磬尚需靜養,夫人若有閑暇,可常來照料。”
    “謝將軍恩典。”馮氏站起身,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兒子,眼神中包含著無限的心疼、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後的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