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3章 濁浪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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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釗獨自靠坐在一根濕漉漉的木樁旁,眼睛微微閉著,冰冷的雨水順著他雜亂的頭發流下,滑過滿是汙泥的臉頰,左肩腋下的箭傷,在冷水浸泡下傳來陣陣刺痛。
    但這,遠不及他內心的煎熬。
    昨夜才剛剛投降,投降是為了活命,為了這四百多將士的命,可現在呢?
    這突起的天災是否預示著,他們最終還是會難逃一死?甚至在這荒郊野外的洪濤之中,無人收屍。
    他能清晰聽到南方傳來的混亂,心裏明白這支看似聲勢浩大的義軍,此刻可能也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在這自顧不暇的時刻,他們會如何處置自己這些累贅?
    是殺俘泄憤?
    還是放任自生自滅?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他的意誌。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穿透雨幕傳來,伴隨著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許釗!”
    許釗猛地睜開眼,所有降卒也都下意識站了起來,隻見一人一馬踏著泥濘衝上高坡,就像這不時亮起的閃電劈開雨簾,疾馳而至。
    戰馬在泥水中人立而起,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馬背上,項小滿銀甲紅袍,手提長槍,在大雨衝刷下,此刻卻更顯威懾,尤其那雙眸子,更是如同擇人而噬的凶獸。
    看守的士兵和降卒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煞氣驚得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項小滿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破陣槍」一指許釗,聲音如同金鐵交擊,蓋過漫天風雨:“許釗,速速上馬,隨我前往景州救民!”
    “救民?”許釗愣了一下,“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哼!”項小滿冷冷說道,“滄河兩側山體滑坡,河床高漲,景州城壕大水倒灌入城,李嚴不思治水救民,反而摧毀閘口,放任洪水泛濫,眼下他已帶著守軍棄城西逃,萬千百姓深受洪澇荼毒,你現在明白什麽意思了吧!”
    許釗腦中“嗡”的一聲。
    “毀閘?棄城?!”他失聲重複,每個字都像冰錐紮進心髒,“怎,怎麽會?李將軍竟如此決絕?那滿城百姓也有將士們的家人……”
    雨水冰冷地灌進他的領口,卻澆不熄心頭驟然騰起的驚怒與寒意,
    “還不上馬!”項小滿可沒有時間讓他在那驚駭,聲音斬斷風雨,不容置疑,“你對景州城防、水道、閘口位置最為熟悉,遲一刻,便是千百條人命,你要眼睜睜看著景州父老葬身魚腹嗎?”
    他猛地一抖韁繩,「青驍」長嘶一聲,碗口大的蹄子“啪”地踩碎腳下渾濁的水窪,濺起的泥點落在許釗蒼白的臉上。
    許釗渾身一震,眼前仿佛閃過景州城內熟悉的街巷,冒著炊煙的屋簷,還有那些可能正驚慌失措,在洪水中掙紮的普通麵孔。
    “咳……”左腋箭傷被激蕩的情緒牽動,劇痛讓他悶哼一聲,臉色更白了幾分。
    他看著項小滿,對方的眼神中沒有猜忌,沒有嘲諷,隻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信任,救人的信任。
    “好!”許釗咬牙,猛地挺身,動作牽扯傷口又是一陣齜牙咧嘴,忍著劇痛,踉蹌著衝向旁邊拴著的一匹屬於降卒的戰馬。
    看守的義軍士兵下意識想阻攔,卻被項小滿一個淩厲的眼刀逼退。
    許釗沒有理會,翻身上馬,動作雖因傷痛而略顯滯澀,卻帶著一股狠勁。
    他勒住有些躁動的馬兒,目光掃過那四百多雙同樣震驚、茫然、帶著恐懼和一絲期盼的眼睛。
    “弟兄們,聽見了嗎?”他似乎在一瞬間恢複了將軍本色,“李嚴毀了閘口,棄城而走,景州被大水所淹,裏麵還有許多鄉親父老,我許釗無能,沒能守住城,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活活淹死!”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願意跟我去救人的,上馬,怕死的,留下,絕不強求!”
    短暫的死寂,隻有暴雨衝刷一切的轟鳴。
    突然,一個年輕的降卒猛地向前兩步,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漿,吼道:“許將軍,我跟你去,水裏頭撲騰的,保不齊就有我老娘!”
    “幹了,李嚴那狗東西自己跑了,不管鄉親,我們不當孬種!”
    “對,去救人,橫豎都是刀山火海裏滾出來的,還怕這水龍王不成?”
    一聲接一聲,如同點燃的幹柴,恐懼被一股混雜著憤怒和血性的東西壓了下去,四百多黑甲降卒,幾乎沒人猶豫,紛紛衝向自己的戰馬,解開繩索。
    看守的義軍士兵下意識地握緊了武器,望向項小滿。
    項小滿看著眼前這一幕,緊鎖的眉頭微微鬆開一絲,輕輕搖頭,示意義軍不要阻止。
    他撥轉馬頭,喚來這一營義軍的都尉:“爾等前往大營,隨林將軍一起挖渠泄洪。”
    說罷,瞥了眼許釗及一眾降將,什麽也沒說,一夾馬腹,青驍如離弦之箭,往西而去。
    許釗和四百多剛剛歸降的黑甲輕騎,沉默而決然地跟了上去,馬蹄踏碎渾濁的水麵,濺起丈高的水花,直奔那片正急速被洪水吞噬的城池。
    景州城東北,城牆一裏之外,是胡秋元林帶來的五千義軍,此時立馬於洪波之中,水位幾乎要接近馬腹,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項小滿他們趕到時,眼前景象,讓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原本巍峨的城牆,此刻成了巨大的堤壩,站滿了求生的百姓,也死死困住了來自滄河上遊的滔天怒濤。
    渾濁肮髒的洪水裹挾著斷木、草席、破爛的家具、甚至人與牲畜的屍體,瘋狂撞擊著厚厚的城牆,發出沉悶如巨獸怒吼般的轟鳴。
    更可怕的是城內,四麵城牆如同一個巨大的澡盆,四麵八方湧入的洪水正在裏麵瘋狂肆虐、積累、旋轉……透過被洪水衝得歪斜的城門,能看到城內已是一片水鄉。
    屋頂成了孤島,隱約可見無數人頭在渾濁的水麵上沉浮,掙紮著往屋頂上遊,絕望的哭喊呼救聲混雜著洪水的咆哮,卻在依舊肆虐的暴雨中,顯得極為渺小。
    “閘口!上遊入水口和下遊泄洪閘口在哪?”項小滿厲聲喝問,聲音在各種嘈雜中幾乎被淹沒。
    許釗臉色鐵青,快速點了下北麵和南麵:“比較大的入水出水口分別有兩個,其中入水口一個在滄河與壕溝之間,一個在北城牆下,李嚴……他必是毀了這兩處,不然上遊的水不可能湧入城內。”
    項小滿隨著許釗所指望去,腦海中也在回憶著那台沙盤,許釗說的其中一個入水口,應該就是義軍佯作摧毀的那個,至於嵌在城牆上的……
    他攢眉,迅速掃視著絕望的場麵,強行靠近城牆救人根本不可能,巨大的水壓和衝擊力,足以掀翻靠近的任何船隻或人馬,唯一的生路,隻有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