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主帳，燈火煌煌，牛油大蠟將四壁映得通紅。
    帳外秋風寒鐵，帳內卻酒香滾滾，長案上支著半隻焦黃的烤羊，油脂滴落炭火，劈啪作響。
    項小滿解了披風，卸了甲胄，隻穿一件素青單衣，親自把兩隻陶碗斟滿渾酒。
    對麵那人高他半頭，肩闊腰圓，一張黑臉被火光鍍了層赤銅色。
    “三年不見，你比以前更黑了，燭光底下都反光！”項小滿把酒碗推過去，笑裏帶著唏噓，“以前叫你大黑熊，你還不願聽，現在可算是名副其實了。”
    “三年風沙，日日曬馬糞，能不黑？”廉澄雙手接過酒碗，一口悶了半碗，辣得咂舌，卻咧嘴大笑，“倒是你，麵皮還是那麽白淨，像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
    二人相視片刻，同時大笑，笑聲未落，又同時沉默下來。
    三年光陰，不長不短，卻像一把鈍刀，把少年同窗及袍澤的雙重棱角磨得鋒利，也磨得滿是缺口。
    “當年我被方令舟算計，不得已離開鄴邱，後又在密令司的追殺下，不得已成為朝廷欽犯……”項小滿端著酒碗，輕笑搖頭，“師父他老人家很早就為我鋪好了路，如今，我也算走了一小半了。”
    “我已經聽說了，”廉澄點頭，“當初白玉穀一見，就覺得老人家氣度非凡，沒想到竟然是名震天下的襄王……”
    “我遠遠望過你的軍陣，重甲鐵騎，威風得緊。”他頓了頓，粗糲的指尖摩挲著酒碗邊緣豁口，“可我跟著賈淼，卻沒這麽風光。”
    三年前，項小滿為脫牢獄，成為火頭軍，廉澄也在那時投筆從戎，二人初見時還互相瞧不上，後來卻在跟隨賈淼剿滅北豫各大家族的路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再後來，各大家族覆滅，項小滿回到鄴邱，賈淼卻因此被流放，廉澄便也隨他北上雍州……
    廉澄喉結滾動，聲音啞了“方令舟造反，我們父子跟隨賈淼奉命平叛，因久戰不力，他被召回朝堂，兵符交割，朝廷明詔，其手中兵馬便盡數歸於武將軍麾下，父親在攻打上陽關時，被流矢擊中，不治身亡……”
    項小滿心中一驚，不自覺攥緊陶碗，帳內一時隻聽得炭火劈啪。
    良久，廉澄抬手抹了把臉，一口飲盡碗中酒，又重重的將酒碗放在案上“朝廷昏聵，武將軍舉旗自立，我等自然跟隨，隻是我與方令舟有殺父之仇，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兩軍成為盟友……還好，你來了。”
    項小滿凝視著廉澄，不知道該如何開解，好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換了個話題，卻同樣沉重“林伯父、彥文大哥、林老三，也死了。”
    廉澄愕然。
    項小滿苦澀一笑，將林家父子三人的死亡經過講了出來，而後又說“彥文大哥的死，與他方令舟脫不開關係，所以……”
    他為廉澄倒了第二碗酒，自己也舉碗，“與方令舟的仇，我一定會報，為你，為林家，也為我！”
    廉澄沉默了許久，卻微微搖頭，目光灼灼“仇要報，可我更想替活著的人爭條路。”
    他指了指帳外，“我得武將軍賞識，領一營都尉，手下有一千弟兄，都是在雍州苦寒之地出來的，家裏老弱嗷嗷待哺，武將軍今日歸順，我信你，但你得給他們田、給他們糧，解決他們的後顧之憂！”
    項小滿下意識往帳外瞥了一眼，隨即放下酒碗，笑道“冀北義軍的好名聲，可不是吹出來的。”
    廉澄微微一怔，忽地起身，又單膝跪地，抱拳過頂“末將廉澄，願聽憑主公驅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項小滿心中一驚，急忙拉住他的手臂“快起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
    廉澄卻堅持“這一跪，是替我營中那一千弟兄跪的。”
    項小滿微微皺眉，卻也不再攔他，受了一拜後，才連忙將他扶起來。
    二人重新落座，酒過三巡，烤羊隻剩骨架，酒壇空了大半。
    廉澄醉眼惺忪，斜倚著一張胡凳，悵然道“時過境遷呐，當初你從大牢裏出來，林彥章和蔡衡請我喝酒，拜托我照顧你，我記得他們還欠我一壺千日醉呢，嗬嗬，怕是喝不到了。”
    項小滿鼻尖發酸，卻笑罵“什麽狗屁的千日醉，當初要是不去醉君台，我也不會出現在大街上，也不會因為施舍幾個乞丐就得罪官府，哪還用得著坐牢？哪還用他們請你喝酒？”
    廉澄也笑，聲音卻低了下去“唉，也不知道蔡衡怎麽樣了……小滿，你說我們幾個，要是能回到文昌書院一起喝酒聊天，該多好。”
    項小滿仰頭，把最後一口酒飲盡，酒液順著下巴滴落，不知是酒是淚。
    “回不去了。”他輕聲道，“但我們可以往前，把鄴邱，把北豫打下來，宰了方令舟，到時候，讓文昌書院成為天下第一書院！”
    廉澄愣了愣，隨即重重拍桌“說定了！”
    帳外秋風獵獵，吹動旌旗，也吹動兩個年輕人的舊夢。
    火光映著他們年輕的臉，一個黑如鑄鐵，一個白似冷玉，卻同樣倔強、同樣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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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巡夜的更鼓敲了四下。
    廉澄晃晃悠悠，起身告辭，走到帳門，忽又回頭，咧嘴一笑“小滿，聽說你在冀北有一個馬場，改日別忘了給我留匹好馬，要黑的，跟你那匹「青驍」一樣黑。”
    “我怎麽覺得你在嘲笑我？”項小滿笑罵，“趕緊滾，黑熊騎黑馬，晚上掉溝裏都找不著。”
    廉澄大笑而去，背影很快融入夜色。
    項小滿望著他遠去，輕輕揉了揉眼眶，微涼的夜風襲來，吹走了他的呢喃“林老三，你看見了嗎，我們……還在往前走。”
    醜時初刻，夜色深沉，帳內，孤燭搖曳。
    送走了廉澄，項小滿仍舊沒睡，等軍士收拾幹淨席麵，他便坐在帥案之後，一本本翻閱著羅武二人送來的兩軍花名冊，當然，他要了解的，主要是各軍將校的信息。
    隨著最後一本看完，項小滿起身伸個懶腰，帳簾一掀，天際露白，晨風撲麵，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與幹草的味道。
    遠處，謝明微正策馬巡營，遠遠望見項小滿，連忙趕來見禮“主公，您怎麽這麽早就起了？”
    “年輕，精神好，你羨慕不來。”項小滿絲毫不在意對方也不過二十來歲，玩笑了一句後，又問道，“昨夜可有異動？”
    謝明微抱拳“主公放心，一切如常。”
    “嗯，那就好。”項小滿點了點頭，一夜沒睡，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嗬欠，“你們再辛苦一下，傳令下去，讓將士們多睡一會兒，午時升帳點將，來此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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