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4章 夜勸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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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峰拉著荀羨,前後腳出堂,風卷進門檻,吹得荀羨衣袍掠起。
    他臨去回眸,目光越過廖平安,在項瞻臉上停了一瞬,似想再辯,可在張峰的催促下,終究隻化作一聲長歎。
    這一場言語交鋒落幕,也不過用了短短半個時辰,項瞻命王越連夜送走廖平安,也讓裴恪等一眾“看戲”的義軍諸將各自回營,堂內便隻剩下赫連良平與林如英。
    有侍女奉了茶,項瞻自顧自飲用,赫連良平與林如英卻沒有喝,二人對視了一眼,赫連良平問道:“你要招攬荀羨?”
    項瞻放下茶盞,不答反問:“大哥覺得如何?”
    “怕是不容易。”赫連良平沉吟道,“方才堂內對峙,他明知廖平安投機,卻仍護其體麵,提及方令舟時雖有不滿,卻句句繞著豫州百姓四年安穩,此人心裏,百姓是根,方令舟是他認定的護根之人,隻要他沒親眼看見方令舟棄百姓,這執念就斷不了。”
    “大哥看得通透。”項瞻勾唇輕笑,“可正是這份護百姓的執念,才值得我們費些功夫。”
    赫連良平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知道項瞻既已看透,必已有後續盤算,無需自己多勸。
    項瞻則又問林如英:“姐姐,我許諾方令舟交出北豫全境,就放方好離去,你是否惱我?”
    “他不會答應。”
    “萬一呢?”
    “萬一?”林如英蹙眉,下意識看了眼赫連良平,見他也是麵帶疑惑的看著項瞻,心裏不由得突突狂跳,“小滿,你如何認為,方令舟會拿自己的基業,換取方好一人?”
    “我不確定,隻是在賭而已。”項瞻微微搖頭,頓了下,還是想確定林如英的想法,“我隻是想知道,我作出這個承諾,你會不會惱我?”
    “不會。”林如英回答得很幹脆,“要是用一條命,真能換取這麽大的地盤,值!況且你也答應過我,會讓我親手砍下方令舟的頭,我不看過程,隻要結果。”
    “哈哈哈……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項瞻放聲大笑,將熱茶一口飲盡,而後起身來到二人中間,“大哥,姐姐,你們喝完了茶就回營吧,年節要到了,也犒勞犒勞將士們,我去一趟縣府。”
    ……
    夜漸漸沉下來,冷風驅不散年關的熱鬧。
    而刺史府後宅,卻顯得異常冷清。
    東廂,燈火昏黃,窗外月夜清冷,偶爾傳來巡夜兵甲的“嘩啦”聲,荀羨獨坐案前,麵前擺著一冊《左傳》,卻半頁未翻。
    便在此時,門被輕叩三聲。
    “誰?”
    “故人。”
    荀羨怔了怔,起身開門,寒風挾著霧氣灌入,燭火猛地搖晃,映出李曄肩頭薄薄的一層白霜。
    “李縣令?”荀羨苦笑,“深夜前來,可是為做說客?”
    “非做說客,隻送壺酒。”李曄抬手,亮出懷中一隻青釉小壺,“子慕先生孤身在此,未免太過無趣,在下不請自來,欲與先生炙酒閑談。”
    “李縣令有心了。”荀羨側身讓他進門。
    二人對坐,酒過三巡,舌尖火辣,話頭也熱起來。
    “子慕兄,”李曄再一次為荀羨斟酒,“你當真覺得方令舟值得以死相殉?”
    “我非殉他,是殉豫州百姓四年安穩。”荀羨摩挲杯沿,與李曄對視,半晌才道,“李縣令久居豫地,也知曉此地旱澇連年,朝廷久不理會,偶爾賑糧也遭層層盤剝,餓殍遍野。”
    他頓了頓,接著說,“自方令舟掌勢以來,築堰、疏渠、均田,雖手段狠厲,卻讓百姓吃上一口飽飯,我舍此殘生,不過欲保這一線生機。”
    “可這一線生機,如今係於一個女子頸上。”李曄垂眸,聲音低緩,“方令舟若真顧念百姓,五日之內,他當自裁,但,先生覺得他會嗎?”
    荀羨的喉結滾了滾,沒接話,隻是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先生是讀書人,該懂「民為水,君為舟」的道理。”李曄指尖輕輕叩著案幾,“方令舟昔日所為,在下也不再贅述,這功過恩怨,從來不是一筆能算清的糊塗賬。”
    他拿過那本《左傳》,翻開幾頁,放在荀羨麵前,輕輕點了點書頁上的內容。
    荀羨定睛看去,「肉食者鄙」四個字格外刺眼。
    他忽然想起數年前在青石縣義莊,自己摸著那些學子冰冷的屍體,發誓要找作惡者討個說法,後來得知是方令舟後,對其也是憎惡到了極點。
    然而,當見到他確實在為百姓做事,便漸漸放下了執念,如今想來,那或許不是放下,隻是自欺欺人。
    “那項瞻呢?”他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曄,“他還不到二十歲,心智尚不成熟,若得了豫州,真就能保百姓一世安穩?亂世之中,哪有什麽絕對的仁義?”
    “沒有絕對的仁義,但有可見的人心。”李曄笑了笑,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寒風裹著街上的喧鬧聲湧入,“先生聽,這鄴邱城破不過月餘,百姓敢深夜開門,敢讓孩子在街上嬉鬧,這便是義軍給的安穩。”
    荀羨順著縫隙望去,除了朦朧夜色,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但嬉笑聲卻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斷,也讓他的那顆心,跟著一下下的往下沉。
    “子慕兄,”李曄關上窗戶,重新坐回案前,語氣緩和了些,“你護的從來不是方令舟,是豫州百姓的活路。可活路不是靠一個人撐著的,若方令舟真為百姓,便該知進退;若他隻為自己的基業,你這「殉道」,不過是替他做了嫁衣。”
    荀羨沉默了,酒杯在他手中轉了一圈又一圈。
    他想起白日在刺史府大堂,項瞻說仁義隻能給一次時的眼神,那眼神裏沒有嗜殺,隻有一種曆經劫難後的清醒,亂世裏,光靠「仁」護不住想護的人,光靠「信」守不住該守的土。
    “嗬……”荀羨輕笑一聲,無奈的搖搖頭,“說是不做說客,李縣令又在幹什麽?”
    “嗬嗬,閑談,閑談而已。”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輕響,是巡夜的衛兵換崗的腳步聲。
    李曄抬眼望了望窗外的月色,起身道:“酒也喝了,話也聊了,在下就不叨擾先生歇息了。五日之期,先生不妨好好看看,看看方令舟的選擇,也看看義軍的選擇。”
    他走到門口,又頓住腳步,回頭道,“對了,縣府後園的梅開了,先生若悶得慌,可去賞玩,守衛不會攔你。”
    門被輕輕帶上,屋內隻剩荀羨一人。
    他望著案上的《左傳》,忽然起身,抓起酒壺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下巴淌下來,浸濕了衣襟,他卻渾然不覺,隻盯著窗外的月色發怔。
    那月色清寒,卻比他以往見到的,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