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滿城高掛紅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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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如融化的焦糖漫過海岸線時,橙紅的夕陽正墜在海天交界處。
    像一枚被戰火灼紅的子彈頭,隨著任聲晚的槍聲,一並沉入浪濤。
    日落而月未升的間隙,海洋褪成深墨色的巨幅幕布,吞沒了海上所有刀光劍影的痕跡。
    唯有血霧散去後的海麵,平靜中還殘留著一絲詭異。
    城區的槍炮聲漸次消減,一些電路未遭到損毀的區域,已經亮起了零星燈光。
    沿海的防禦工事,牆體早已斑駁不堪,爪痕、刀痕、彈痕交織成瘡疤,數之不盡。
    像是沿著海岸蜿蜒沉睡的、傷痕累累的巨龍。
    暗紅血肉黏在那些牆體凹痕處,連海浪都拍打不幹淨。
    另一邊的夜明央很納悶兒,那與自己纏鬥的六人,不知為何,突然開始對打了起來。
    像是庫爾的人先說什麽,奈川往自己家丟導彈,指責奈川的人耍陰招。
    表麵與庫爾聯手,背地裏是想一箭雙雕什麽的。
    夜明央聽的是一頭霧水,“咋還內訌了呢?”
    然而,未等他搞明白,幾人突然神色一凝,落難似的匆匆逃了去。
    窮寇莫追,且那幾人身上都帶著傷,即便是逃了,回去也得休養個把月。
    相比之下,夜明央更關心日星那群崽子。
    當他來到主戰場時,恰好看到日星八人,整齊地肅立在城門高台之上,暮色將他們的的剪影勾勒得棱角分明。
    海風卷著鹹澀的氣息,掠過他們汗濕的發梢時,還混著戰場上濃烈的血腥氣。
    此時,他們身前是鮮血淋漓的戰場,身後是萬家燈火。
    腳下,是一條生死界線。
    夜明央看到這一幕時,不由地停下了腳步,愣了愣神。
    隨後,確認大家相安無事後,他便轉身離開了。
    他知道,經此一戰,必定會有一些東西在他們心中,悄然發生著變化。
    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少年的成長,總是伴隨著腥風血雨。
    夜明央有預感,今日這場戰事,隻是個開始。
    他以前覺得單清風對日星太過縱容,連他們去鬧翻了集訓營都不管,反而還大把大把的替他們賠錢。
    要說這錢應該日星自己賠,反正他們又不是賠不起,可單清風隻字未提。
    完事兒說著不準他們再踏入集訓營半步,卻也隻是口頭說說,並未做過什麽實質性的處罰。
    此刻,夜明央對此倒是明白了幾分。
    想來,聖輝帝國獨霸藍星的心思昭然若揭,單清風是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的。
    換句話說,單清風的「破曉計劃」,等的便是這一天。
    這天來臨時,少年們會親眼見證血染山河。
    半闕殘詞驚斷鴻,從此,江湖音書絕,鮮衣換素秋。
    單清風的縱容,大概是在盡可能的保留他們的赤子心。
    又或許,他想把對夜明央的蹉跎,回饋在日星身上。
    畢竟,他對夜明央總覺虧欠,卻又始終無可奈何。
    任聲晚是在情急之下,強行恢複的。
    戰時不覺有異,此時放鬆下來,反倒有些累了。
    場麵安靜後,他能清晰的聽到自己體內偶爾傳來的異響,仿佛陳年玻璃在時光裏慢慢龜裂。
    他抓過莫爻的手,從莫爻的戒指中取出了一把躺椅,坐了下去。
    莫爻便順勢坐在地上,將頭靠在他大腿上。
    任聲晚伸手進他發間,揉了揉他的腦袋,輕聲問:“累嗎?”
    莫爻在他大腿上蹭了蹭腦袋,然後點頭,“嗯。”
    他們雖勝,但這大小也算一場頗具規模的戰爭了。
    戰爭向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勝利從來都不輕鬆。
    防禦工事牆體上的那些血肉,不隻有實驗體的,還有異控局同僚的。
    城區的街道上,還躺著不少屍體,普通人的,聯防軍的,覺醒者的,實驗體的......
    而那些實驗體,原本也是人。
    曾經鮮活的生命,此刻都成了冰冷的統計數字。
    眾人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第一顆星子悄然爬上了夜空,月亮也逐漸顯露真容。
    今夜這月似鐮刀,像被啃了一口。
    月光在墨色的海麵撒下幾點細碎的光斑,忽明忽暗。
    月色下,隱約可見海麵漂浮著墨綠色的浮沫,像是海洋生了膿瘡。
    吳思思忽然指著某個方向驚呼:“快看!有人在掛燈籠!”
    眾人望去,見身後臨近的幾戶人家,門口升起幾盞紅紙燈籠。
    火光在風裏明明滅滅,卻固執地搖曳著。
    夜茴解釋道:“這是東大區的習俗,每逢災厄,百姓便會掛燈籠。
    據說是因為,在災厄中枉死的人,靈魂會迷路。
    所以百姓點燈,為亡魂引路。”
    隨著夜茴的話音落下,城區的燈籠次第亮起,越來越多。
    此情此景,喬森以前還覺得都是教科書裏的虛詞,此刻卻看見每一盞燈下都有具體的人生。
    可他又突然問道:“為什麽不用白的呢?”
    “咱平常見得喪葬以黑白為主色調來表哀思與緬懷,親人亡故,悲的是活著的人。”
    夜茴向遠處望去,眸中有星星點點的紅色跳躍,“但這燈是為亡人引路的,大概是希望他們能超脫吧......”
    洛晨看著那些燈籠,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家裏似乎也掛過一次燈籠。
    隻是那時他年齡尚小,並不知道家中為何點燈。
    看著大紅燈籠,還以為是有什麽喜事,可那時又非年非節的。
    小洛晨並未想那麽多,隻當看個亮。
    後來,家裏就再也沒有點過燈籠。
    再後來,他就被賣到了何家,陪夜茴進了深山老林。
    蕭尋看著那些紅紙燈籠,燈籠裏的燭火伴隨著白晃晃的街燈閃爍著。
    他忽然說道:“其實,當初我家假胡子老頭子為了讓我加入異控局,私下給我看過當年詭獸入城的視頻。
    說實話,當時,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
    當時的感覺,就像是在......”
    蕭尋思考著應該怎麽形容,沉吟片刻後才說道:“......看一場科幻電影。”
    沈沛向著蕭尋歪過頭,“現在呢?”
    蕭尋望著海麵上月影的殘缺光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呢?”
    沈沛也搖頭,卻說:“不過論月色,還是我們海月島的月色最美。”
    沈沛在這一戰中,承載了至關重要的一環。
    他那一環若是失敗,此刻的城內必然哀鴻遍野,浮屍滿地。
    鑒於對沈沛平時總是對自己殷勤賣笑的印象,蕭尋有點想象不出,那個時刻的沈沛,是頂著怎樣的心理壓力。
    “想家了?”蕭尋問。
    沈沛點頭。“嗯。”
    “想回去?”
    沈沛搖頭。
    怕了,但他沒有想過逃回避風港。
    蕭尋用眼角餘光,偷偷注視著沈沛。
    沈沛原本蓬鬆的玫瑰粉金色頭發,不知是被鹹濕的海風打濕的,還是被汗水打濕的,此刻已經貼在了頭皮上。
    頭發是在c01的時候染的。
    那天他不知發了什麽瘋,一早起來就說自己最近水逆,要改改運勢。
    蕭總日理萬機,哪有功夫看什麽星座啊,況且他也不信那些。
    他隻覺得大男人搞個粉毛幹什麽?娘們兒唧唧的。
    那天,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房間裏,形成一片柔和的光影。
    蕭尋不經意間,瞥見沈沛站在鏡子前,正專心地捯飭著自己的頭發。
    沈沛的手指輕輕撫過發絲,陽光映照下,連他手指都透著粉。
    蕭尋斜倚著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沈沛,勾著嘴角調侃,“粉色,甜到憂傷。”
    沈沛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頭看向他,眉頭微皺,顯然對他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感到困惑。
    “你最近又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舊紀年的qq空間語錄集?”
    蕭尋聳了聳肩,轉身離開。
    沈沛小聲抱怨,“有那時間,還不如多陪陪我......”
    他聲音不大,帶著一絲嗔怪,也不知道蕭尋有沒有聽見。
    不過,蕭尋倒也沒否認沈沛這個形象是好看的。
    尤其是配上他那雙獨特的眼睛,像個從電視裏跑出來的愛豆,非常吸人眼球。
    盡管此刻的“愛豆”有些許落魄,頭發略顯淩亂,衣服也有些皺巴巴的,但那雙藍金異瞳依然璀璨。
    蕭尋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認真真看過這個人。
    再回想起沈沛操控傀戲絲,精準穿透實驗體心髒時的場景。
    蕭尋不得不道一句,“頭發越粉,殺人越狠。”
    莫爻舉著手中的刀,紅月泛著陣陣紅光,看著倒與城內的紅紙燈籠遙相呼應。
    見莫爻沉默無聲,任聲晚用自己冰涼的手背,貼了貼他的臉,問:“在想什麽?”
    “我在想西大區。今日這些都是人造的實驗體......”
    他話未說盡,但說到西大區的話,大家就明白他意之所指。
    一群實驗體便造成了這般光景,那西大區的詭獸呢?南大區的海獸呢?
    “我突然明白為何c28的城牆那麽高,那麽厚了。”
    c28的城牆,是曾經讓莫爻恨之入骨的存在。
    因為,它不單單是一座牆,更是下民翻不過去的崇山峻嶺。
    如今,雖然仍怨時代不公、階級不平,但他理解了那座城牆矗立在那裏的必要性。
    莫爻將紅月歸鞘,靠在任聲晚大腿上,問道:
    “任聲晚,你說,如果某天荒野深處的詭獸突然出來了,我們還攔得住嗎?”
    任聲晚不假思索,語氣淡然,“人類意誌,戰無不勝。”
    吳思思聽到這句話,臉上露出了些許詫異的神色。
    她眨巴著那雙大眼睛,直直地看向任聲晚,仿佛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什麽端倪來。
    “聲晚哥哥,這可不像你說的話。”
    這不應該是我中二少女吳田心說的嗎?
    最好是說這話的時候,還要配上一束光,再加上一個響亮的。
    任聲晚輕笑,“本來就不是我說的。”
    “ 啊?那是哪位的名人名言啊?”吳思思叉腰,“竟然搶我台詞,豈有此理!”
    任聲晚笑著揉了揉那在自己腿上蹭來蹭去的毛絨腦袋,語氣有些故弄玄虛。
    “曆史上的一位......小將軍。”
    “古人啊?那算了,不與先輩爭鋒。”吳思思放下腰上的手,遂雙手抱拳,對天拜了個禮。
    隻不過,她看著莫爻靠在任聲晚腿上那模樣,忍不住對自家哥哥翻了個白眼兒,“瞧你這樣兒~”
    莫爻向後仰頭看她,“怎樣?”
    吳思思突然蹲下身,湊近莫爻耳邊,一隻手遮住嘴,做賊似的輕聲問,“哥,你是下麵的?”
    其他人沒聽見吳思思說了什麽,隻看見吳思思湊近莫爻耳邊,神秘兮兮的說了句什麽之後,莫爻驟然起身,追著吳思思打。
    眾人看著兄妹二人追逐的背影,夜茴好奇問任聲晚,“小妹說啥了?”
    任聲晚長睫扇動,嘴角抿著一抹化不開的笑意,似有似無的,難以捕捉。
    卻說:“沒聽見。”
    喬森突然湊過來問任聲晚,“你剛說那小將軍,誰啊?”
    喬教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曆史上的將軍,還有他不知道的?
    任聲晚笑不作答。
    他望著城區蔓延的燈火,紫眸裏映著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深邃。
    他不像其他人,他已經在銀月的記憶裏,經曆了無數戰火紛亂與王朝興衰。
    相比今日的“能量對波”,昔年那些以肉相搏的時代,更加令人觸目驚心。
    他看著其他人臉上的神情,忽然想起諭靈讓銀月入世時曾言,“人間紛雜,欲窺其真相,需得入世觀之,遂觀而行之,方可解其一二。”
    大概就是如今這般吧。
    他又想到了當年的周瑾瀾。
    小周將軍曾揮鞭縱馬,踏碎漫天雲霞。
    後來眼底燃盡烽火,自此眉目藏盡千帆劫。
    山河夜雨冷,雖為少年,卻不再少年。
    記憶中,大昭軍齊誦安魂謠的場景,與今日這滿城紅紙燈籠如出一轍。
    沒曾想,重來一遭,莫爻還是要經曆這些。
    思緒飄離間,城牆下忽地傳來了腳步聲。
    緊接著便是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傳來,聽著像是一路小跑過來的。
    “請問,幾位是日星成員嗎?”
    喬森低頭向牆下看去,見來人是一位老者,他回應道,“是。”
    “我是夜府管家,異控局現下忙於收拾殘局,想必無暇顧及其他。家主讓我來帶幾位回夜府,幾位若是小憩好了,可隨我同去。”
    眾人齊齊看向夜茴,那眼神似在問,“你家?”
    夜茴:“我家姓何,謝謝。”
    沈沛:“那還有哪個夜家?”
    “夜明央的夜。”說著,夜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
    “本來還說讓你們跟我回家的,但我家確實風氣不太好,你們可能不適應,我就不請你們了。你們跟管家去吧,我回家看看。”
    洛晨上前一步,“我跟你一起。”
    夜茴看了他一眼,沒回答,也沒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