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命殘章 血燼書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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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漾是被一陣尖銳的饑餓感拽醒的。
    剛坐起身,腰後便傳來一陣酸脹,像是久臥之後的沉滯。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一片漆黑,腦子裏也昏沉一片,既不知睡了多久,也分不清此刻是何時辰,隻能在心裏喚了聲:“007,幾點了。”
    “宿主,按現代時間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左右。”007的聲音在識海裏響起。
    簡漾哦了一聲,抬手揉了揉發沉的額角。
    下午似是做了個夢,很短,卻異常清晰——夢裏有個小孩,一聲聲地叫著兄長。
    他正怔忡著,肩頭不經意碰到了床沿懸掛的鈴鐺,“叮鈴”一聲脆響剛落,房門便被猛地推開。
    青岩急匆匆地闖進來,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焦灼,見他醒著,那雙緊蹙的眉峰才緩緩鬆開:“醒了。”
    他快步上前,拿起搭在床邊的外袍,細致地為簡漾披上,指尖觸到他微涼的脖頸時,動作又放輕了些,“夜裏涼,多穿點。餓不餓?”
    簡漾順從地點點頭。
    青岩扶著他坐到桌邊的椅子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帶著讓人安心的力度。
    “在這裏等我,我去給你下麵。”他又叮囑了一句,見簡漾再次點頭,才轉身快步走出了房間。
    屋裏隻剩簡漾一個人,他這才沉下心來細想那個夢。
    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更像一段真實的觸感——那小孩的聲音就在耳邊,帶著怯生生的依賴和害怕。
    他凝神聚氣,將神魂探入識海。
    識海深處雲霧繚繞,他循著那絲微弱的感應找去,果然在一株開滿粉白花瓣的桃樹下,看到了一個蹲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簡漾放輕腳步走近,那小孩像是察覺到什麽,緩緩抬起了頭。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簡漾瞳孔微縮,心頭湧上一股難言的訝異。
    那孩子……竟是原主小時候的模樣。
    不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樣。
    “你……”簡漾剛要開口,那小孩卻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他奔來,小小的身子猛地撲進他懷裏,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
    他臉上沒有任何孩童該有的笑意,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簡漾的頸側,聲音又輕又啞,帶著壓抑許久的委屈:“兄長,你終於找到我了。”
    簡漾聽見那聲“兄長”時,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半秒。
    方才還環著他腰的小小力道驟然落空,簡漾緩緩蹲下身,看著對方。
    眼前的孩童眉眼分明,是記憶裏原身七歲時的模樣,一點不差。
    可按照時間線,這孩子本該在那年就沒了,怎麽會……他眉峰微蹙,指尖懸在半空,終究沒碰上去。
    “兄長在看什麽?”小孩仰著臉,語調平得像一汪不起波瀾的水。
    簡漾往後撤了撤,拉開半臂距離,目光沉靜地回視:“你為什麽要叫兄長。”
    “你比我大,我不該叫你兄長嗎?”孩童反問,語氣裏聽不出絲毫孩童該有的稚氣。
    簡漾沉默著打量他。
    殘魂無疑,可這份遠超年齡的冷靜,太過反常。
    “哥哥還不明白嗎?”小孩忽然開口,字字清晰,“你偷走了我的身體,偷走了我的人生。那具身體,是我的。”
    理直氣壯的指控砸過來,簡漾臉上卻沒什麽表情,像是早有預料。
    他甚至微微偏了偏頭,聲音平穩無波:“你說我偷了你的身體,就該清楚自己早就死了。”他頓了頓,視線掃過孩童單薄的肩膀,“要不是我,你連長大的自己都見不到。別說人生,你連現在站在這裏跟我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他看著孩童驟然緊繃的下頜線,心裏漸漸有了數。
    大抵是不甘心,或是有什麽執念,才讓這縷殘魂困在此處。
    畢竟是一個人,哪怕對方隻剩殘魂,永遠停留在七歲,那份熟悉感也騙不了人。
    像是被戳中痛處,小孩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卻依舊沒失了那份冷靜。
    “我叫賀麟。”他仰頭看著簡漾,眼神裏映著對方的影子,“我的思想跟著你一起長,身體卻不會。如你所說,我已經死了,七歲那年,被狐妖折磨死的。”
    “剛開始我以為是奪舍,”他說著,小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但這麽多年看下來,你不是奪舍,隻是在借用,借用我的身體。”
    簡漾望著地上一本正經說話的孩童,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那副過於冷靜的模樣,那份條理清晰的敘述,像極了鏡中的自己。
    他終於懂了,這孩子的冷靜是從哪學來的。
    賀麟的聲音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卻字字清晰地撞進簡漾耳中:“我跟著你一起長大,可我出不去。你的識海太大了,大到我喊你,你從來都聽不見……又或許,我是被什麽東西隔絕了。”
    簡漾指尖微頓,轉瞬便理清了這其中的緣由。
    這麽說來,原主根本沒死透,還留著一絲殘魂困在這具身體裏。
    而自己,竟成了那個能幫他逆天改命的關鍵。
    他嘴角倏地一勾,眼底漫上幾分促狹的笑意,腦子裏已然閃過幾個頗為“有趣”的念頭。
    一旁的賀麟將他這副神情盡收眼底,見他笑得眉眼彎彎,偏眼底藏著幾分算計,便知這人定是又在琢磨什麽驚世駭俗的事。
    他剛要開口說些什麽,簡漾卻猛地晃了晃,臉色瞬間白了幾分,整個人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意識驟然抽離。
    再次回神時,鼻尖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柴火香。
    青岩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走了進來,瓷碗邊緣還凝著細密的水珠。
    他見簡漾還是他走之前的姿勢,隻覺得對方乖巧的可愛,聲音溫和道:“麵好了,我喂你。”
    簡漾沒拒絕,他如今這副模樣,又啞又瞎,有人把飯送到嘴邊,已經是天大的便利。
    隻是青岩拿起勺子,晾涼了麵條遞到他唇邊時,那小心翼翼的姿態,忽然讓他感覺似曾相識。
    這場景……太熟悉了。
    恍惚間,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另一道身影。
    白清逸也曾這樣,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吃飯,而且那時候自己也是出現了眼疾,這不是巧了嗎……
    巧歸巧,簡漾也隻在想了想,轉瞬便拋到了腦後。
    青岩的勺子又遞到了唇邊,溫熱的麵條滑入喉嚨時,他聽見對方溫聲說著:“他們商量著,等你眼睛好了,再辦婚事。福祿那孩子,總盼著你能親眼看著他成家。”
    簡漾聞言,順從地點了點頭。
    他也是這麽想的。福祿不管怎麽說都是他如今的家人,這場婚事,他確實該親眼見證才是。
    一碗麵很快見了底。
    入夜後,房間裏重歸寂靜。
    簡漾裝出幾分困倦,被青岩扶著躺回床上。
    直到旁邊地上傳來青岩平穩的呼吸聲,他才悄然斂了氣息,意識再次沉入識海。
    這次入目,竟是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
    那孩童背對著他蹲在溪邊,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水麵,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你來了。”他開口時,目光依舊沒離開水麵,語氣卻篤定得很。
    簡漾走到他身邊坐下,草葉上的露水沾濕了衣擺,帶著清冽的涼意。
    賀麟這才轉過頭,盯著他瞧了片刻,忽然皺起眉:“你用了易容術?這不是我本來的樣貌。”
    簡漾倒有些意外。
    他本以為對方見麵會先急著求自己幫他出去,沒想到竟是問這個。
    他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向溪水,水麵倒映出一張臉,輪廓柔和,很普通的一張臉,但與原主也頗有幾分相似,正是他如今這具身體的模樣。
    “你自己不清楚嗎?”簡漾反問,“為什麽要易容?”
    賀麟一怔,眼神倏地暗了暗。
    他怎麽會不清楚?這張臉與賀麒一模一樣,他們是血脈相連的雙生子,卻也天生帶著同生相克的咒。
    簡漾看他這神情,便知這孩子心裏跟明鏡似的。
    他忽然勾了勾唇角,語氣帶了點漫不經心:“你放心,你兄長現在過得很好。”
    話鋒一轉,他又像是想起什麽,輕笑一聲:“不過,你大約不太想知道他過得好。”
    他仔細觀察著賀麟的反應。
    果然,那孩童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隨即湧上幾分冷漠,卻又極力想掩飾,隻梗著脖子道:“我確實不想知道。我現在不過是個殘魂,他早就與我無關了。”
    簡漾沒拆穿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你想不想活過來。”
    賀麟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是被點燃的星火,死死盯著簡漾,眼底翻湧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可那光亮隻持續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他垂下眼瞼,聲音悶悶的:“我已經死了,現在隻是縷殘魂……況且,沒人能幫我。”
    話音剛落,他又猛地抬頭,眼神裏帶著點困惑和不易察覺的擔憂:“如果……如果真能活過來,那你怎麽辦?”
    他雖不明白簡漾為何要借用他的身體,可這些年困在識海裏,他看著簡漾經曆的種種,隱約知道這人不是壞人。
    簡漾倒沒料到這孩子還會顧慮自己的去處,挑了挑眉,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篤定:“你放心,我是什麽人,這些年你看得還不夠清楚?就算把這身體還給你,我要找個安身之處,也不是什麽難事。”
    賀麟抿了抿唇,沒再反駁。
    他確實知道簡漾不簡單。
    這些年困在識海裏,看著對方無論多棘手的境況,總能被他輕易的化解。
    在這吃人的世道裏,簡漾不僅活得安穩,甚至還能幫助別人,活得比誰都鮮活。
    可他還是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溪水上的霧:“可我本就是個已死之人。就算真能活過來,又能怎麽樣呢?”
    他沒簡漾那份本事,沒有運籌帷幄的深謀遠慮,更不懂如何在這世道裏站穩腳跟。
    死過一次的人,好像連再活下去的力氣都被抽幹了。
    簡漾這才恍然。
    難怪對方從頭到尾沒提過要出去,原來根本不是不想,而是從心底裏就沒了“生”的念頭。
    連活下去的念想都斷了,那困不困、出不出,自然也就無關緊要了。
    他換了個角度,聲音沉了沉:“那你就不好奇,自己為什麽偏偏能留下這一縷殘魂?”
    賀麟猛地抬眼,視線撞進溪水裏自己模糊的倒影裏。
    那雙眼眸裏,有個答案早已清晰得藏不住——是恨,是不甘,是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做完的事,像根刺一樣紮在魂魄裏,硬是撐著不讓他徹底消散。
    水麵被風吹得漾起漣漪,把那張虛影晃得支離破碎,卻晃不散他眼底那點被說破的狼狽。
    永定年,盛夏。
    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在天宮之上,滂沱大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砸得琉璃瓦劈啪作響,仿佛要將整座宮殿都淹沒在這片混沌裏。
    坤寧宮內,女人淒厲的痛呼穿透雨幕,一聲聲撞在殿外等候者的心上。
    殿門被水汽氤氳著,不時有丫鬟端著染血的銅盆匆匆跑出,盆沿的血跡順著指尖滴落,在光潔的白玉地磚上拖出蜿蜒的紅痕,又很快被來往的腳步蹭散。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一聲清亮至極的啼哭猛地劃破了緊繃的空氣,像道驚雷劈開了殿內的焦灼。
    “生了!是個小天君!”為首的大丫鬟抱著繈褓衝出來,臉上是掩不住的狂喜,聲音都在發顫。
    幾乎就在孩子落地的刹那,殿外的雨勢驟然停歇。
    厚重的雲層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撥開,一道七彩長虹橫跨天際,暖金色的陽光穿透雲層,直直照在坤寧宮的琉璃頂上,將整座宮殿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暈。
    可這祥瑞之景不過轉瞬,陽光剛落,天色便又猛地暗了下去,比先前更甚。
    豆大的雨點再次砸落,甚至比剛才還要凶猛,伴隨著接連不斷的閃電,將天宮照得忽明忽暗。
    殿內,女人的痛呼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力竭的虛弱。
    “還有一個!是雙生子!”
    又過了半個時辰,第二聲啼哭響起,卻遠沒有第一聲那般響亮,細弱得像隻受驚的小貓。
    當第二個孩子被抱出來時,殿外依舊是狂風暴雨,閃電在墨色的天幕上猙獰地扭曲,哪有半分祥瑞的影子。
    仙族帝君立於殿外,望著天幕上截然不同的景象,眉頭微蹙,沉默片刻後,緩緩開口:“長兄名麒,次弟名麟。”
    賀麒,賀麟。
    雙生子降世,卻天生帶著相生相克的命格。
    仙族皆知,這對兄弟,注定要分個強弱,一人愈強,另一人便隻能淪為襯托的廢物。
    而這“廢物”的位置,從出生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屬於賀麟。
    他自記事起,便住在偏僻的西殿,身邊隻有兩個老仆照看。
    宮裏的人見了他,要麽是躲閃的眼神,要麽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他聽過最多的話,便是“你怎麽能跟你兄長比”“賀麟就是個災星,生來就是克他兄長的”。
    他的兄長賀麒,自小便是仙族的驕傲,天賦異稟,深受寵愛。
    可這份天賦,似乎需要用他的痛苦來滋養。
    賀麒為了變得更強,從不掩飾對他的惡意,捉弄、羞辱是家常便飯,甚至不止一次地在無人處逼他:“你怎麽不去死?你死了,我才能更厲害。”
    仙族誰不知道,雙生子相生相克。
    他是後出生的那個,降世時隻有風雨雷電,沒有半分祥瑞。
    在所有人眼裏,他的存在,本就是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