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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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6、無能

    商嬌與安思予一道,你推我讓,笑語彥彥地將石敢當一路送下了樓,又目睹石敢當帶了幾個扛抬著兩大箱子銀子的衙役,大搖大擺美滋滋地走遠的背影,商嬌閉了閉眼,心裏隻餘疲累。

    轉頭望去,向來寧靜詳和的朱英鎮,早已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大街上,盡數是高矮不一,老少不拘的平民男子,皆是一臉灰敗愁容,被官府衙役捆綁了雙手,吆喝打罵中,一路趔趄前行。

    而他們的身後,則傳來女人與孩子追隨而來的淒厲哭泣,哀哀求情,更夾雜著衙役們不耐的驅趕與鞭子抽打的聲音……

    那原本高懸在朱英鎮上空,象征著喜氣吉祥,新年新氣象的大紅燈籠,早被拉扯在地上,攆落成泥。

    原本應該宰殺祭祖的雞鴨此時滿身濺滿泥水,在大街上奮力撲騰,驚惶逃躥。

    這哪裏還有百姓過年時該有的和樂氣氛?早已是一片人間煉獄!

    甚至,連兩次傳聞宋魏開戰,都沒有見過百姓們如此驚惶失措!

    此情此景,商嬌不忍再看。

    她隻能默默地往後退,再往後退,想退進自己的小樓,將自己拘於一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天地裏,自成一隅,再不管外麵寒風凜冽。

    可就在她下令讓安思予關門的一刹,卻有人看見了她。

    “東家!”一個婦人,懷裏抱著一個才滿歲的嬰孩兒,淒厲地哭泣著,向著她所在的方向撲了過來,騰地跪在了她的麵前。

    是燕兒。她織坊的織女。

    這幾年來,她與織坊的其他姑娘一樣,或嫁了人,或生了孩子,白日裏孩子交給翁婆照料,自己則仍在織坊做工,男人則在外麵幫人修屋建屋打些短工,日子倒也越過越殷實。

    可怎料太後的一紙敕令,狂風驟雨忽如其來,令她,或織坊其他姑娘的家,立刻如風雨中飄搖動蕩的小舟,再也無從依靠。

    她的男人、父親、兄弟、公公、小叔……

    全列入服徭之名單,被衙役在這年關將近的日子裏,鎖鐐加身,強行帶走。

    一個家,瞬間少了所有男子,缺了中流砥柱,僅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與兩個皆已年老的婆母,這叫她一個女子要怎麽辦?

    所以,她抱著孩子追將出來,抓住自己相公的手,大聲哭嚎,哀求,企圖打動那些凶神惡煞般的衙役,企圖讓他們放過自己的相公,放過自己的家……

    可是,千家萬戶盡如是,那些衙役又如何會單看她可憐,而放過她一家人?

    所以,盡管她哭得聲嘶力竭,盡管她懷裏的嬰孩兒也被嚇得哇哇大哭,卻仍被衙役們棍棒加身,無情的驅逐,滾落在泥水裏,又冷又懼,渾身發抖。

    可就在她萬念俱灰之時,眼角處,卻無意瞟見商嬌一臉肅靜與沉痛地退回明心酒樓之中,正要關門的身影。

    一時間,燕兒覺得自己看見了一絲希望,一線生機。

    她撲叫過來,跪在了商嬌麵前,死命地向她磕頭。

    “東家,東家,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家人,救救我的相公……東家,求求你,就算是看在我燕兒一直盡心盡力為布莊做事的功勞上,看在我孩子尚滿周歲的份兒上……求求你,救救他們!”

    她邊磕頭,邊渾身發顫,語無倫次地哀求著。

    “東家,你已經救了這麽多的工人,你替他們都繳了更賦……燕兒求求你,你就再救救我們一家,好麽?求求你……”

    懷裏的嬰兒似感受到了母親的哀傷,也跟著母親一起,哭得驚天動地,聲嘶力竭,好不可憐。

    商嬌呆立在門前,腦海裏一片空白。

    許久後,她下意識地俯身,想去攙撫燕兒起來。

    “燕兒,你……”

    “東家!”

    斜刺裏卻伸出一隻手來,製止了她的動作。

    商嬌轉頭,卻見安思予隱在門後,麵色凝肅,卻無可奈何地衝她搖了搖頭。

    一時間,商嬌懂得了安思予的心思,與他並未說出口的話。

    長貧難顧。

    是的,她今日可以救下自己的工人,可那是他們是她手下的工人,為她的商鋪立下過汗馬功勞。

    商家的所有產業,可以沒有商嬌,卻不能少了他們。

    可是……

    他們的家人,她到底是無法保全的。

    否則,他們身後的近親、遠親、七大姑八大姨……

    縱然她商嬌再有三頭六臂,再有多少財產……

    都無法填進這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而燕兒,隻要她微一點頭,撕開了這個口子,那今後這樣的事,就會源源不斷的找上門來。

    她到底隻是個人,不是神。

    她無法保全每一個人,與他們身後的家庭。

    所以,痛定之後,鎮定下來,商嬌狠狠心,壓下心中的難過與無奈,向著滿臉希冀的燕兒搖了搖頭。

    “燕兒,”她艱澀地開口,卻覺得自己所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前所未有的煎熬,“對不起……我不能,也無法保全你的家。我所能做的,隻是保全的旗下的工人,讓他們免去服役之憂,安心在商號做工而已……至於你,你們的家人,商嬌無能,實在不能再涉這淌渾水……望你見諒。

    但請你相信,你在織坊的工作不會丟,你在織坊的待遇也不會變……將來,就算你沒了男人,你依然能夠好好的撫養孩子長大……相信我!隻要有我商嬌在一天,我必會設法,保全你們母子一天……”

    一席話,讚同於斷絕了燕兒所有的,也是唯一的一點希望。

    燕兒眼睛一閃,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串串的掉了下來。

    她低頭,哀憫地看了看懷裏虎頭腦的嬰孩兒,又抬起頭來,向商嬌淒豔地笑了笑。

    “東家,”她將孩子托舉過頭頂,淒然笑道,“你看看他,你看看孩子……他是個男孩兒!他已經一歲了。可胡太後的敕令,胡太後要建的大佛……卻連地基的影子都還沒有起呢!隻要胡太後在一日,那大佛一日未建成,官府就得不停不停的征人服役……

    東家,你能庇護我們母子?可你又能庇護我們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不,隻要十三年!隻要這個孩子長到十四歲……他就又會像他爹、像他爺爺、像他姥爺一樣,被這些州官無情的抓去服役!屆時,我就算是為織坊工作了一生又如何?不一樣連自己這最後的家人也保不住……”

    商嬌聽出了燕兒心中的絕望,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能囁嚅著勸慰道:“不,燕兒,不是這樣的,你……”

    “算啦,算啦!”燕兒卻擺擺手,抱住孩子,徑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蕭蕭落落地站起來,一襲原本喜氣洋洋的紅花小襖如今濺滿泥點,竟滿溢著不祥。

    她像是脫了力,又像是有一些絕望地抱著懷裏的孩子,扭頭遙遙望了望遠處被官兵押走的相公與家人,深深地歎了口氣。

    “東家,是燕兒讓你為難了。燕兒……不該來求你的。這一切,活該是命。保不住的,都保不住……”

    邊說,她邊慢慢退。

    然後,冰冷的臉上滿是淚水,貼在孩子臉上,母子二人頭也不回的遠去了。

    商嬌心裏也是一陣悲涼,卻又深感無力,望著燕兒漸行漸遠的身影,她伸手想抓,張口想喚……

    卻最終,隻能以無力的姿勢,垂下了頭,閉緊了口。

    對不起,燕兒。她在心裏默默地說。

    有些事,終不是她所能控製的。

    有些事,她終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