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歌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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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野獸的下顎上沾滿了鮮血幹涸後留下的泡沫,它四肢著地,懶洋洋地在癱倒的人群中漫步,在他們尖叫時發出嘲弄的嘶吼。當它看到聖殿騎士們的迎敵架勢後興奮地吼叫起來,即使人類無法理解野獸的想法,他們也能聽出吼聲中摻雜著濃鬱的殺戮熱情。
    它像個真正的人類一樣站了起來,使得天花板一下子變得低矮逼仄。那怪物似乎對自己僅能在如此狹小的空間內戰鬥感到不快,它狂躁地甩著口水,用爪子死命拍打著地板,渾身憋屈難以發泄。怪物的一隻爪子用力地撐在地上,如磚石般碩大堅硬的肌肉塊塊隆起,彰顯出無可匹敵的力量,它的姿勢就像準備衝刺的運動員,讓聖殿騎士們下意識咽了口吐沫。
    “血…”
    勞倫斯好像聽到了那野獸在念叨著它所渴求的東西,就在這一瞬間,怪物以和它壯碩體型完全不符的迅猛速度躍向半空,避開了正麵朝向它的長槍與劍刃。它在空中完成了轉身,猛蹬了天花板一腳,陡然以大角度向下俯衝,在獵物們的頭頂留下死亡的陰影。它的動作快到勞倫斯剛意識到要遠離落點的時候就已經被震飛了出去,撞擊聲壓過了人們的尖叫,地板炸開的木屑碎片如雨點般崩落在房間各處。聖殿騎士們的防守陣型被如此輕易地擊破了,其中兩人躲避不及,被直接拍成了肉醬,其餘幾人也飛向各處,搖晃著腦袋過了好幾秒才勉強站了起來。在怪物撞擊地板的時候,地動山搖,似乎有種地板會在如此猛烈的衝擊下被直接鑿穿的錯覺,但錯覺畢竟隻是錯覺,怪物沒有鑿穿地板掉到樓下去,這就意味著在這個房間裏,沒有任何人是安全的。
    有一個聖殿騎士就躺在那怪獸的腳邊,他不幸成了怪獸下一個目標。怪獸抬起爪子,重重拍下,那騎士堅固的胸甲瞬間化為齏粉,血液汩汩地從利爪縫隙中向外噴湧。
    “為了全父!”其餘的聖殿騎士抓起武器,義無反顧地向野獸衝去。他們一擁而上,像野獸一樣嘶吼著,拳打腳踢,斧鑿刃劈,無所不用其極,用最原始最殘暴的蠻力將怪物逼退到牆角。怪物的皮毛並非堅不可摧,騎士們的攻擊已經證明了這點——隻要力量足夠大,或者是武器足夠沉重鋒利,能準確繞過骨骼的保護,凡人武器所產生的破壞力便足夠撕開怪物的皮膚。所以,從理論上來說,它並非不可戰勝。
    但就在怪物被騎士們壓製住的時候,又有兩隻和它外形有七分相似的狼頭怪物從黑暗中竄出,瞬間讓騎士們剛剛建立的優勢化為了泡影。兩隻怪物橫衝直撞,碾碎了所有擋路的東西。一時間,騎士們被衝垮了,除了兩人躲到一邊,逃過一劫外,其餘人都被利爪貫穿,或是被踏成肉餅。怪物們貪婪地啃噬著騎士們已然四分五裂的破碎屍體,待發泄完畢,它們低垂著利爪,默契地找好了各自的獵物,飛撲向驚恐的人群。
    “躲開!”
    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遮蔽了勞倫斯的理智,讓他晚了一秒才嗅到危險的氣息,這已經太遲了。如果不是菲麗絲推開了他,興許他的腦袋就要滾進怪獸的胃袋了。他的呼吸越來越快,心跳變得越來越沉重,意識在發出警報,身體卻始終無法動起來。
    撲了個空,那怪物被激怒了,它嘶吼著落地,再次撲向勞倫斯。終於,勞倫斯動了起來,他倉促起身,將劍舉到胸前。但速度還不夠快,一堵由皮毛與肌肉組成的城牆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身上,把他整個人都撞得嵌在了後牆上。尖銳的利爪從他的胸甲上劃過,深深地刺了進去,劇痛令他發出了淒厲的慘叫。他拚命地掙紮著,試圖將那怪物推開,但那頭怪物好像比一座山還要沉重,勞倫斯的掙紮注定是徒勞的。
    它的嘴靠了過來,張開的下顎足以容納勞倫斯的三個腦袋。勞倫斯隻瞥見兩排鋸齒般鋒利的牙齒,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從它嘴裏傳出。瞬息之間,勞倫斯隻能下意識地將頭扭向一邊。下意識的反應救了他一命,它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而不是喉嚨。鮮血噴湧而出,飛濺在怪物的臉上,也浸濕了勞倫斯的下巴。
    痛楚與血腥味喚醒了勞倫斯內心狂怒的獸性,恐懼暫時被憤怒壓製了,他發出一聲暴怒的嘶吼,死死地抓住了怪物的爪子,從牆裏掙紮出來,躬起脊背,兩腿奮力夾住了怪物的腰,整個人掛在了它的身上。
    他的長劍早已被打落,雙手仍在和怪物的爪子角力,所以他僅剩的隻有牙齒,身為人類的、既不鋒利也不堅固的牙齒。
    他對準怪物的胸膛一口咬了下去,死不鬆口。怪物滾燙的血液如溪流般噴湧而出,兜頭澆下。它發出了淒厲的嚎叫,奮力掙紮,試圖甩掉勞倫斯,但這次勞倫斯已經不再是任人宰割的一方了。
    他纏住了這隻怪物,讓菲麗絲有機會看準破綻,將淬了劇毒的匕首捅進怪物的後頸。那怪物顫抖著嗚咽了一聲,掙脫了勞倫斯的牽製,揮舞利爪將菲麗絲打飛出去。眼見菲麗絲也倒下,熱血上頭的勞倫斯再也顧不上保命,他抽出一隻手奮力捅進了怪物胸前的傷口裏,攥住了一個黏糊糊的肉瘤。那怪物盈滿獸性瘋狂的眼珠在不停轉動,似乎突然意識到了恐懼為何物。它痛苦地咆哮著、喘息著,用盡最後的力氣揚起利爪,將勞倫斯的腹部刺穿,猛地一拉,將他開膛破肚。但這也是它最後的掙紮了,毒液在短時間內流遍了它的全身,它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炙熱的血液開始變得冰冷,終於,它迎麵倒了下去,將勞倫斯壓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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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麗絲踉踉蹌蹌地靠了過來,正要搬動怪物的屍體,就看勞倫斯推開怪物的屍體爬了起來。他滿臉是血,頭盔不翼而飛,腰間不規則的斷口處露出了泛著血光的內髒碎片。他仰起頭,發出了一聲宣告勝利的野性咆哮。他的胸脯因精疲力竭而顫抖不已,仍冒著森森熱氣的鮮血自他殘破的盔甲上淌下,幾乎把怪物的屍體泡在其中。
    有那麽一會,他幾乎迷失在狂怒與鮮血中,敵人倒下時自信如潮水般湧來,讓他無視了傷痛與疲乏。他感覺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可以永遠和這些怪物戰鬥下去。狩獵場上的角色並不是固定的,至少在剛才,狩獵者與獵物的身份就逆轉了。
    殺掉它們…
    推動他繼續行動的唯一力量是一句反複在腦海中浮現的咒語,他垂頭望了望腳邊,慢悠悠地蹲下,撿起一把已經斷裂的長槍,搖搖晃晃地向另一隻正在人群中大快朵頤的野獸走去。腫脹的眼皮和額角流下的血模糊了他的視線,每往前挪動一步身體都會顫抖不停。陡然,他的腳步戛然而止,他栽倒在地,因為大量失血而頭暈目眩。一瞬間他好像失去了判斷力,仍然顫抖著向前爬——他已經不想著如何活命了,他渴望戰鬥,一心要證明自己根本不會懼怕這些生於黑暗中的怪物,要證明他不是什麽都做不到的廢物。
    然而另外兩隻怪物隻是在樂此不疲地追殺那些毫無反抗力量的貴族與富商,它們正在嚐試更富趣味性的殺戮手法——受害者被拋到空中,像皮球一樣被傳遞,直到他們被玩弄得鮮血淋漓,骨頭折斷,恐懼得連嗚咽都發不出時才被撕成兩半,或是揉成肉團,扔到一邊。
    此刻,它們注意到了死去的同伴,放下了手中的玩物,向倒在地上的勞倫斯投去最為張狂的凝視。一片狼藉的房間內,絕望的幸存者們呼吸急促,瑟縮在角落,他們身前的護衛早已被屠戮殆盡。當怪物們緩慢地向勞倫斯靠近時,他們能做的隻有祈求仁慈,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已經被逼入絕境。僅僅是幾分鍾的屠殺,怪物給貴族們造成的精神層麵創傷就已經超過了此前幾十年間的總和。
    勞倫斯的垂死掙紮和英雄主義扯不上半點關係,甚至沒人願意對他的殊死抵抗致上一點點的敬意——他殺掉了一隻怪獸,並用傲慢的姿態激怒了它的同伴,這樣一來,他的結局便隻有一個:他將慘死於此,毫無尊嚴,毫無榮譽。蘭斯宮廷的史冊上甚至不會留下他的名字,因為不會有任何幸存者能傳頌他的英勇事跡。
    ……
    “再快點!”唐納德吼完,徑直加快了腳步。很快從其他方向發起進攻的聖佑軍將相繼突破封鎖,抵達王宮外圍,他必須趕在他們前麵保衛王宮,準確的說是保護關鍵人物的生命安全,以免造成更嚴重的外交事故。教會的聖女、塞連的使者…無論是誰有個三長兩短,都可能會引發一場全麵戰爭。唐納德一邊指揮士兵們向王宮推進,一邊踢開了擋路的屍體。王宮外的慘景告訴他,如果再不快點,也許敵人就要得手了。
    到處都是死狀各異的屍體,有些身上插滿了箭,臉朝地倒在被血浸濕的花叢中,有些身首異處,腦袋掛在了原本該裝飾著花環的圓柱上。不遠處,幾具宮廷守衛的屍體被扯得四分五裂,盔甲和武器的殘骸正躺在血泊中,他們的斷肢則被遠遠地扔到了走廊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唐納德不禁打了個寒顫。最後一批叛軍已經在十分鍾前逃離了王宮外圍,而滿地的屍體中,隻有一小半是敵人的。
    王宮淪陷了?唐納德下意識抬手,讓身後的士兵停下了腳步。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到底是什麽樣的敵人能有如此殘暴的力量,以至於這麽多的宮廷守衛都無法攔住他們?守衛們的死狀簡直不能再慘——被肢解、被啃噬、被玷汙,隻有最邪惡、最汙穢的噩夢中才可能出現如此癲狂的景象,但它就發生在這裏,在唐納德目力所及之處。
    “頭兒…”一個士兵小聲提醒唐納德,他的嗓音中充滿了低沉的悲哀,此前擊潰敵人的振奮早已蕩然無存。
    “去他的。”唐納德輕輕搖了搖頭,用幹癟低沉的苦笑聲罵道:“看見那邊的幾套盔甲沒,誰還要進去送死?什麽天殺的玩意能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撕碎?你們誰要進去?誰敢進去?”
    的確,這種死法實在是太糟糕了。蘭斯的戰士應該作為人類死去,勇敢地站在戰友身邊,浴血奮戰到最後一刻。如果必須要直麵死神,沒人不想死得體麵些,但麵皮被嚼爛,眼中仍凝固著驚駭與恐懼之色的頭顱,還有滿地血肉模糊的肉塊,是一種相當明確且不留情麵的警告。士兵們也是人,也會因恐懼而不知所措,躊躇不前。唐納德和他手下的士兵們也不例外,他們都是為迎擊塞連人被臨時征召的新兵,在受了不到半個月的訓練後,他們稀裏糊塗地被推上戰場,稀裏糊塗地打了場敗仗,又稀裏糊塗地回到了家鄉,現在他們稀裏糊塗地站在王宮門前,臉憋得通紅,既不願逃走,也不敢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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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納德突然感到有什麽東西在注視著自己,他的身體開始顫抖,雙眼愈發劇烈地向四周睃巡,迫切地想要找出危險究竟來自何處。黑暗回應了他卑微的請求,變異的野獸從黑暗中探出了身子,它抽動著鼻子,不知是在嗅什麽味道還是在模仿人類的笑容,它鼻腔大張,緩慢地朝著援軍們列陣的方向靠去。
    那怪獸體型龐大而魁梧,肌肉粗壯結實,它那恐怖的麵容上泛著血漿幹涸後的暗紅色,仿佛為屠戮生靈而降臨於此的邪惡神明。滿地的血肉為它的一舉一動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燃料,催動著它體內如重型引擎般動力強勁的心髒發出了陣陣饑渴的轟鳴。士兵們既驚恐又嫌惡,盡管暫時還無人逃跑,但麵對這頭野蠻殘暴的怪獸,凡人士兵們的崩潰隻是時間問題。
    唐納德聽見身後傳來了弓弦被拉開的響聲,不用他下令,十幾支箭就一齊射向了那隻怪獸。箭簇從它的四肢上擦過,被鋼針似的鬃毛彈開。它咧嘴一笑,向士兵們疾奔而來,即使有更多的箭向它射來,它充滿毀滅力量的沉重步伐也絲毫沒有放緩。
    唐納德的雙腳被驚駭死死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慘白的臉上隻有痛苦與不甘——這是屬於凡人的痛苦,如今在壓倒性的力量麵前,任何勇氣和智謀都蒼白無力。他放棄了,閉上眼睛,等待著一陣劇痛襲來,意識沉入黑暗的深淵。
    但那怪物突然慘叫起來。它的慘叫是如此突兀,如此短暫,隻持續了幾秒鍾便戛然而止。唐納德鼓起勇氣睜開眼睛,隻見卡琳正擋在他身前,把砸爛了怪獸大半個腦袋的釘錘從碎骨與腦漿裏抽出。她給怪物致命一擊的手法是如此精妙,既沒有讓士兵們受到巨力的波及,也沒讓那怪物多活一秒。精準、迅猛、沉重而致命,這是戰鬥大師引以為傲的手法。一想到之前還對表情僵硬的卡琳開過葷腔,唐納德就暗暗感到後怕。不過顯然卡琳早就忘了這種小事,她甩了甩黏在釘錘上的腦漿,一本正經地對唐納德下了命令。
    “三樓,快去支援。”
    “那你…”
    “我得對付更棘手的家夥。”她凝視著庭院的一處角落,簡單地解釋道。
    唐納德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裏什麽都沒有。他將信將疑地眨了眨眼,而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如果亞當小子還有口氣,就把這個給他喝了,五分鍾內別讓人碰他。”卡琳把一瓶粘稠的黑色液體拋到唐納德懷裏,耐心地叮囑道:“記好,不管你看到了什麽,都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趕快去吧,晚了我就無法保證你的生命安全了。”
    唐納德會錯了意,他以為卡琳是在威脅他,便領著士兵們快速進入了宮殿。當最後一名士兵步入王宮後,卡琳舉起釘錘,指向黑暗的角落,眼中的淩厲與凶狠讓徘徊在庭院上空的無數怨靈都膽戰心驚。
    “出來吧,我知道你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也知道你就是那些怪物的首領。說吧,是誰在指使你們?”
    那一方空曠的草坪上,一個扭曲怪異的身影悄然從深淵邊緣劃過。光線太暗了,很難辨認那東西此刻的麵部表情。
    “除了死亡,你什麽都得不到。”它口齒不清地答道。
    “隻要不砸碎你的腦袋,情報和秘密應有盡有。”卡琳的語調陡然飆升,她向陰影躥去,衝刺帶起的颶風吹熄了庭院中寥寥幾處奄奄一息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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