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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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裏逃生的第三團被安置在相對靠後的營地。這群殘兵敗將已經不堪再戰,而領主也沒有再對他們下達任何作戰命令。老實說他們打得很好,幾乎把貫穿防線的任務完成了一半,然而敵人的快速增援讓突破行動功虧一簣。迫於形勢筋疲力竭的三團士兵隻能忍痛丟下了同袍的遺體和盔甲。哪怕殘兵們得救了,他們還是大敗一場,敵人仍穩穩據守著高地。
    “蝦米,你挺虎的。”隸屬於第三團特殊重步兵大隊的獸人首領大聰明瑞哥看馬修精神不振,便以獸人獨有的粗獷幽默予以鼓勵,“俺尋思你這麽勇,就勉強承認你配當俺的頭兒吧。”
    不愧是獸人中的智者,其他獸人都對大聰明的“高情商”表現佩服得五體投地。雖然知道這幫獸人是可靠的戰友,他們也對自己沒什麽惡意,但馬修始終沉默著。他的臉上憔悴、擦傷、淤青,還有一道道幹涸的血痕。他的製服又濕又破,幾乎麵目全非。他看上去就像一塊擰幹的舊海綿。他一頭紮進敵陣,絕望地抵擋著連綿不絕的反攻,直到援軍替他們打通一個豁口,這場戰鬥才結束。脫水,饑餓,神智不清,幾乎暈倒。哪怕是皮糙肉厚的獸人,也會驚訝於人類竟能如此堅韌。
    終於在休息了一段時間後,馬修才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大塊頭,幫我個忙。”
    “啥?”
    手術師和他的兩個助手走了進來,聰明的瑞哥馬上就理解了馬修的想法。他一把按住了馬修的脖子,另一隻手用力一拽,馬修的胸甲便在一聲慘叫中被扒了下來。
    “天殺的!”馬修疼得呲牙咧嘴,“輕點!”
    大聰明無辜地聳了聳肩,以獸人的標準而言,他的動作已經非常輕柔了。
    手術師讓助手搬了把椅子,讓哼哼唧唧的馬修坐下。馬修默默忍受著醫師的救治,不由得多瞅了瑞哥幾眼。他明白自己傷得不重,雖然在戰場上,隻要受傷就不是好事,用武器的手臂尤其不能中招——這是最致命的非致命傷了。
    這個綠皮…馬修想,他渾身上下都是疤,究竟打過多久的仗才能受這麽多傷啊?
    “蝦米真脆弱。”另一個獸人小聲嘀咕,“換做是俺…”
    “你也憋逼逼,”瑞哥瞪了那家夥一眼,“不就是讓斧頭開了個瓢,你也能叫喚半天。俺尋思以蝦米的標準來說,你也就是那個…”
    “好了,安靜點。”馬修很難理解獸人為什麽在這種情況下還有開玩笑的心思。“最近口糧配給如何,大塊頭?”
    “沒啥味,但管飽,”大聰明回答,“俺們不挑食,有口吃的就行。”
    “那就好。”馬修把腦海中的清單劃掉了一項。失去勞恩後,他得獨自管理第三團——全團人的吃喝拉撒,上麵派遣的任務,還有其他棘手問題,幾乎讓馬修無從入手。這感覺就像剛從油鍋裏爬出來,又得奉命往火海裏跳,這樣可不行…老天爺啊,我是說,勞恩那家夥雖然不招人喜歡,但是,如果可能,還是讓他回來吧。
    “頭兒,說起來,俺餓了。”
    馬修沒搭理獸人,接受治療的痛苦使他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上——這太荒謬了,就像命運來了個玩笑。明明他才剛離開茶花領的地界,就感覺已經跨越了整片大陸,然後突然勞恩就死了,他肩負起了一個軍團…這感覺太不真實了。那幫敵人,在損失過半的情況下,竟然還能組織起像樣的陣型,甚至感覺他們可以戰至最後一人。
    “喂,”始終沒等到回複的大聰明急了,他一把揪住了馬修的領子,把他拎了起來,“咱啥時候開飯?”
    馬修都忘了獸人是非常危險的異族。眾所周知,從一個塞連新兵抵達極北防線開始,他們的平均壽命就隻剩三天左右了。身體騰空的那一刻,馬修才恍然大悟,原來塞連人說自己能從極北活著回來真的是件了不起的事。在麵對麵的時候,馬修能清楚地看見大聰明的臉上畫著傾斜的條紋,還有他嘴裏伸出的兩顆獠牙。這可是獸人啊。當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馬修就明白,關於獸人的傳言都是有據可循的——這種野蠻、殘暴、愚蠢的生物,假如不是嫌命長,那就千萬別惹他們生氣。
    “放開他!”齊大步上前,把手指搭在劍柄上。
    就在馬修以為事態要失控的時候,一個疲憊而不屑的聲音響起。
    “飯已經做好了,去吧。”
    “勞恩?”馬修驚呆了。“你沒死?”
    “別他的咒我。”勞恩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大聰明,給我也整點吃的,這是命令。”
    “我親眼看到你胸口中箭,躺在…”
    “讓你失望了,”勞恩翻了個白眼,“我必然活得比你久。”
    “哦哦,那俺去了。”瑞哥鬆開手,把馬修放下,興高采烈地招呼手下去覓食了。
    “咳咳,”馬修尷尬地問:“很高興你還活著。”
    勞恩沒說話,他隻覺得丟人。他這輩子都不會提起在戰場上發生了什麽——衝鋒的時候他隻感覺胸前一痛,然後昏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他看見馬修正在遠處帶第三團的殘部於重重包圍中殊死掙紮。勞恩迅速評估了當下形勢,他看了看貫穿胸甲的箭杆,又摸了摸胸口。那支箭擊穿了胸甲,止步於內襯前,並沒有傷到他。看著漸漸式微的第三團,再看看西沉的斜陽,勞恩猶豫了一下,決定躺下裝死。他翻身躺在屍堆下,還順手往臉上抹了把血。這與怯懦無關,隻是一種先與後的哲學。作為軍尉,他會在必要時率先行動,第一個發號施令,第一個衝上戰場…但在必要時,他也會是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吃飯,最後一個睡覺,最後一個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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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適者生存,在哪都是這樣。他深吸一口氣,卻被血腥味嗆得差點窒息。那是死亡的味道:勝利者與失敗者的屍體混在一起,散落在不知名的土地上,等待著腐爛,與大地融為一體。遠方金鐵交擊之聲與喊殺聲如同陣陣驚雷,駭得勞恩隻能撬開一點牙縫用嘴呼吸。他在頭盔裏閉上了眼睛,讓自己逐漸接受著徹入骨髓的恐懼。他希望自己的心髒能慢下來,頭腦能清醒一些。他感覺鋪滿屍體的大地和遠方的哀鳴正像拔河一樣撕扯著他的身體和靈魂。在同袍浴血的時候裝死,勞恩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拷問,永恒的折磨。
    要不然逃命吧。這念頭就像一道傷口,讓他變得痛苦。他心中的苦悶與折磨——是那每一位死去的兄弟,每一名殞命的聖佑軍或茶花領戰士,所有無謂的死亡所鑄成的滾燙刀刃在他的胸口不停擰動。彌漫著血腥味道的空氣把田園變成了狂暴地獄,並不貧瘠的土地被無辜者的鮮血澆透,這裏的岩石承載著所有在野蠻戰鬥中死去的人們的靈魂。無需太久,西境將成為一片永遠被悲慟縈繞的土地。
    我沒必要給他們陪葬。盡管領主宣稱猩紅大公有能力確保最終的勝利,但有些失去的東西卻再也無法挽回。不論最終的勝利者是教會還是奧蘭多,都標誌著一個嶄新的愚昧時代的降臨。無論我如何拚命斬獲多少戰果,它們都將染著黑暗,還有對這個已然萬劫不複的世界不會有半分改變的沉鬱認知。
    他突然就理解馬修了。他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隻是因未盡的使命而咬牙堅持,也僅有這樣,他才能在毫無意義可言的戰爭中尋得一絲高尚。蘭斯人就是這樣,他們生性浪漫,不願與使命和職責扯上關係,但在無路可退時,他們會用帶頭行動來照亮眼前的道路。
    “在斯托姆時代,蘭斯以犧牲百萬人的代價,擊潰了奧拉神國及其仆從部落戰鬥力最強的一百多個軍團,從此折斷了教會的脊梁,我們才能作為英雄的子嗣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教皇跪下求和的那一刻是蘭斯最光輝的時刻,但這個偉大的王國最後卻倒在了人類最卑劣的欲望前。”在一次酒後閑聊中,馬修是如此評價祖國的。“權貴們以謊言為武器,以欺詐來隱瞞,以背叛來腐蝕王國的根基。但他們的名字和罪行恐怕會被丟進已經遺忘的曆史陰影中。蘭斯已死。咱還是喝酒吧,反正…嗝,咱還活著,就行了。”
    思緒交織曲折,如同滿地鮮血混合而成的畫布上未幹的油彩。戰場上的屠殺還在繼續,第三團幸存者在敵群中撐過的每分每秒,都讓勞恩體會的折磨更進一步。他親手建立了這支軍團,花費所有精力去培養那無以計數的逝去新兵,日日夜夜頂著一張臭臉,隻希望他們能畏懼他,對他敬而遠之,這樣他們在死的時候勞恩就能好受些。
    但看來勞恩的想法隻是一廂情願。他們在絕望中戰鬥,倒下,而勞恩隻敢遠遠看著,不敢動彈。勞恩啊,你到底是怎麽了?
    那個熟悉的勞恩在哪?那個滿腔熱血,剛正不阿的男人,那個靠力量與信念升職成軍官的矮小平民。到底是什麽東西能促使他像隻老鼠一樣躺在地上,在同袍們被屠殺時袖手旁觀?
    再也沒有回頭路了,不是嗎?
    隨後,喊聲四起,是唐納德帶援軍趕到了。勞恩聽到了他周圍的士兵們怒吼著,他們正搭弓射箭,為衝鋒的士兵提供掩護。箭是寶貴的物資,而現在為了打開一個缺口,弓箭手的射擊又快又急,幾乎沒有瞄準。箭矢的效果立竿見影,敵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引開,陷入圍攻的第三團終得暫緩一口氣。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這種戰術一般不用,因為傷及盟軍的危險太大。
    “長官!”一個軍官小跑至唐納德身前,“先鋒打通了一個出口,第三團正在撤出。”
    “很好,讓弓箭手盡情壓製,不把箭射完誰也不許走!”唐納德回道:“立即向索爾傳令,最多十分鍾必須撤離,我們壓製了敵人,但長久不了。”
    “遵命,長官!”那人捶胸行禮,回身時望了一眼天邊,而後咬牙離去。
    勞恩也望向天邊,那裏紅光閃耀,雷電劃空,爆響陣陣,天幕震顫,一隻巨型暴風眼生成在火光處,正在急速向外擴張。
    “老天爺。”唐納德輕歎。
    太陽徹底下山,打鬥聲也漸漸消失。這時勞恩才敢慢慢起身,觀察周圍的環境。見四下無人,他穿過死寂的戰場,走向己方營地,腳步虛浮而疲憊。
    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驅使著他回來,是金妮,還是馬修的信任亦或是目睹這場已經奪走近千人生命的災難警告?他隻知道自己必須回來。這與榮譽或意誌無關。
    好餓。
    ……
    “勞恩?”馬修關切地上前,“你還好吧?快讓醫生檢查一下…”
    “你是有什麽毛病?”勞恩罵道:“就不能讓我安靜歇會嗎?”
    他覺得自己很蠢。
    馬修皺了皺眉,沉默地坐了回去。“別亂動!”手術師嘶吼著,他猛然醒悟。
    “這都是那個白癡的錯。他太軟弱了,搞得我必須忙到半夜。”罵罵咧咧的手術師讀懂了馬修臉上的表情。“好了,別擔心,明天還會有許多人喪命,那樣老爺們就會意識到他們的愚蠢。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家。馬修歎了口氣。家突然就變得非常遙遠,或許他得等十幾年才能回去。他聽到旁邊的營帳裏有人在哭,一開始聲音很低,後來慢慢上升到瘋狂的痛苦程度,最後就沉默了。終於,室內隻有手術刀每一次開合的嚓嚓聲,皮肉分離的嘶嘶聲,還有衛兵沉重的靴子與沙礫的摩擦聲。
    勞恩看了馬修一眼,見他麵不改色地望著外邊出神,便調了個身,背對馬修坐著。他一動,胸前的箭杆便脫落了。勞恩看到損毀的箭頭,破甲的鋸齒已經擰成了一塊鋒利的廢鐵。他擰了擰,把箭頭拆下來放入兜裏,默默走出了營帳。就當留個紀念吧,以後不論遇上什麽情況,他也不會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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