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奧斯曼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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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遇到一位來自古老國度的旅者,他說:有兩條巨型石腿立於沙漠,不見軀幹。旁邊沙中有頭像斷落,沉沙半掩,但見那臉上眉頭緊鎖,皺起的雙唇帶著不可一世的冷笑,足見石匠對法老的內心明察秋毫;活生生的神態刻上沒生命的石頭,比雕刻者的譏笑和妙手匠心長壽。石腿的基座上鑿刻有這樣的字跡:“朕乃奧斯曼狄斯,王中之王也,功業蓋世,料天神大能者無可及!”而今一切蕩然無存。偌大的廢墟,殘骸四周隻有那蒼茫荒涼的戈壁,孤寂黃沙向遠方鋪展,無邊無際。
    ——《奧斯曼迪斯》
    怒濤將亨德爾狠狠甩向淺灘邊緣的巨石,木桶頓時像一口陶罐般粉身碎骨。劇烈的衝擊接連而至,如同遭遇了無情的鐵錘敲打。整個世界上下顛倒,震蕩不已,那顫抖的空氣中充滿了泥土和碎石,還有飛濺的水滴,以及比縫衣針更加銳利的木桶碎屑。狂暴的湍流和惡毒的礁群驟然卷走了半數風暴之狼的性命,就像一個殘忍孩童扯去飛蟲的翅膀。飽脹欲裂的胃袋在一陣轟鳴中急劇收縮,腥臭的嘔吐物混著胃液突破喉頭飛向自由。劇烈的眩暈感讓亨德爾趴在地上呻吟了很久才緩過來,他暗暗發誓,哪怕是陷於亂軍之中死無全屍,也絕對不要再來一次類似的體驗了。
    其他幸存下來的風暴之狼也沒好到哪去,他們乘坐的木桶紛紛在湍流的推搡下與淺灘的巨石相撞。木桶在他們身下四分五裂,將他們一頭甩進水中。
    等了幾分鍾,最後一個木桶抵達了。之後河麵上隻有屍體飄過,喉嚨裏塞滿了鮮血和泥沙,折斷的骨頭讓他們就像破布偶一樣在水麵上打轉,然後卡在暗礁上,終於緩緩停下。
    亨德爾抬起頭,他的眼神像鋼鐵一樣堅硬冰冷。他的胸膛和整張臉疼痛不止,遍布淤青,他感覺像是有兩把戰錘分別擊中了他的胸膛和臉頰。
    “集合。”他虛弱地捏著戰錘站起身來。風暴之狼們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冠軍走去。幾個女人驚恐的呼喊聲從不遠處傳來,或許是務農的婦人,也可能是在岸邊洗衣的侍女,這都不重要了。亨德爾大喝一聲,讓那些緊盯著女人的家夥把不懷好意的目光收了回來。
    隻有一次機會,他們得從後方突襲堡壘,其餘事都無關緊要。
    ……
    “援軍已經在路上了,但很遺憾,如今公爵能抽調的部隊並不多。”卡琳在說話時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她的釘錘上掛滿了碎肉和腦漿,整個人像是剛從血河裏撈上來一樣。在幫勞倫斯和唐納德解圍後,她喝下了一瓶治療藥劑,沒有把最糟糕的情況說出來。
    “我明白了,”勞倫斯故作輕鬆地聳聳肩,“這麽說,自由之城的壓力應該不小。援軍有多少騎兵?”
    “一百位地行龍騎士。壞消息是隻有這些騎士。”
    勞倫斯點了點頭。“這就夠了。請您去第三團那邊支援吧,我這邊沒問題。”
    當唐納德抓住勞倫斯的肩膀剛想說什麽時,卡琳已經消失在了人群中。
    “你這蠢!”唐納德破口大罵,“就憑咱們倆,還有幾十個剛趕來的新兵,你指望能撐多久?”
    “你想一想,這樣正中敵人下懷。孤立無援的領袖,唾手可得的勝利,不是嗎?”
    “所以呢?”唐納德的大腦一片混亂——故意吸引敵人的注意?這是什麽其他計劃嗎?他突然對自己能活到現在感到驚訝。“你想幹嘛?我們能行嗎?那麽多的敵人,我可不敢保證…”
    “我想吸引的可不是他們。”勞倫斯隻是注視著身後的林間小道。“我們隻需要堅守陣地,然後等著貴客上鉤。”
    ……
    古斯塔夫公爵和他的護衛們蜷縮在戰爭傀儡寬大的梯形擋板下,眺望著此刻異常混亂的戰場。考慮到再往前點便會進入重型武器的射程,公爵隻能放棄了近距離觀察戰場的打算。在其他人都在看向燃燒的堡壘時,古斯塔夫看向了勞倫斯所在的那處幾乎不設防的城頭。雖然相隔甚遠,但古斯塔夫知道那年輕的神選者一定在笑。
    戰場上的死亡有些不同尋常的美感。那種被烈焰包裹然後逐漸化為灰燼,或者是凶器將肉體捶打成抽象的形狀,還有周圍那浸滿憤怒與恐懼的,讓人窒息的空氣。就像一群被困在熱鍋上的螞蟻,在火舌的催促下掙紮。
    一直在後方為前線提供遠程支援的高台用持續箭雨和重型武器將塞連軍隊壓製得抬不起頭。古斯塔夫數了數,隻是瞬息之間,不下五十人倒在了箭雨中。現在他終於相信了教會使者的說法,並決定配合盟友完成他們的任務。
    塞連人都是天生的戰士,不過他們能做的都已完成了,現在他們該去死了。
    古斯塔夫比起猩紅大公要年輕,但他對大規模戰爭並不陌生。他參加過對抗獸人的戰爭,他也參加過百年來所有發生在塞連境內的戰役。他有幸在人魔大戰中參戰,而當時惡魔軍團的駭人規模足以撕裂整個人類世界,百萬人類聯軍和千萬惡魔全部來到猩紅平原廝殺,其慘烈程度堪稱前無古人,後難有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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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戰場。敵人的箭矢雖然不算百發百中,但命中率也極為驚人;守軍的陣列明明搖搖欲墜,卻在連綿不絕的攻勢下屹立不倒。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古斯塔夫發現最詭異的莫過於一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細節,比如說一個盾衛受傷倒下,總會有另一個盾衛恰到好處地補上去;一柄長矛被斬斷,總會有另一柄長矛封住進攻者的去路。這類的細節乍看並不起眼,但古斯塔夫卻覺得毛骨悚然。他自然是清楚,再怎麽精銳的部隊也不可能在如此龐大如此混亂的戰局中做到滴水不漏,就好像…他們每個人都是一台精密機械上的堅固齒輪一樣,不需要任何命令,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就這麽理所應當地運轉著,嚴絲合縫地輪流分擔著每一寸防線上的壓力。難道他們都是冰冷的機器嗎?古斯塔夫震驚的說不出話,他獨自坐在短座椅上,在腦海中規劃著其他進攻方案。他的實際年齡要比猩紅大公小三歲,但相比起來卻看起來更蒼老一些。歲月讓他的外貌黯淡,但優越的遺傳基因和常年的風餐露宿使他比同齡的大多數人都更有精神。
    “維持攻勢,”他終於對身旁的護衛開口,“直到風暴之狼抵達後,掩護他們撤退。”
    “大人?”
    古斯塔夫舔了舔嘴唇,它似乎比平時更幹燥了。
    “你耳朵聾了嗎?”古斯塔夫低聲咆哮,“我說,維持攻勢,直到所有風暴之狼撤出戰場。我們要撤退,聽明白了嗎?!”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指揮官,他感覺不到恐懼,但麵對可怕到超越他理解的,將他襯托的如孩童一樣的東西,他還是能感到敬畏。兩百名摩拳擦掌的傳令兵用火藥味十足的塞連方言把古斯塔夫的命令傳遞到了各團軍官耳中,憑借戰士的敏銳聽力,他們終於明白古斯塔夫在想什麽。他們知道風暴之狼的重要性,但他們不清楚古斯塔夫為何要以如此之大的代價換取這些精銳戰士的性命。
    “亨德爾…”古斯塔夫低聲咕噥,“可千萬別讓那臭脾氣要了你的命啊。”
    所有人噤若寒蟬,除了傳令兵的咆哮和撤下來的傷員偶爾發出的小聲呻吟,附近一片寂靜。人們試圖在難以置信的命令中保持不帶偏見的冷靜,然而,他們鋼鐵般的決心在被迫忍受的現實麵前受到了嚴峻考驗。古斯塔夫公爵用最冷酷的命令向還未接戰的士兵們介紹了困擾他們的災難。
    “大人,我認為,”一個年輕軍官上前說道,“或許有比這更要緊的事情。”
    “更要緊?”古斯塔夫試圖掩飾他聲音中的懷疑。從他的角度來看,他覺得很難還有什麽事情能比他的親衛即將遭受重創更嚴重了。
    “恐怕是這樣,大人。”年輕軍官要麽是誤解,要麽是無視了古斯塔夫問題的潛台詞。“我們的處境很危險,駐守在森林外圍的預備隊與一隊地行龍騎士相遇了,盡管我們的士兵做出了英勇的努力,但他們還是被擊潰了。根據最後的回報,敵人正從沃河上遊向我們身後行進。”
    古斯塔夫什麽也沒說。他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也是為何他要拚勁全力把風暴之狼救回來。
    不論勝敗,他的任務都是拖住茶花領的主力部隊,給教會在其他戰場的行動爭取時間。
    “大人,您還好嗎?”
    “是的,年輕人。隻是…時運不佳。”
    軍官皺了皺眉頭,但古斯塔夫的臉仍然無動於衷。
    “你還年輕,可能我得提醒你,想在一個動蕩的時代立足,你就得擁有一支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如果我失去風暴之狼,對士氣的影響將是毀滅性的。”
    還有你的聲望,軍官想,他沒有表現出他的私人想法。古斯塔夫繼續說著,看年輕人似乎完全沒理解他在暗示什麽,便搖了搖頭,不再解釋了。
    “是什麽讓您認為那些人的命比其他人的更高貴?”軍官無法掩飾他聲音中的沮喪,“難道您的榮譽與理智已經和蘭斯的輝煌一起被埋葬了?”
    “不,安德羅波夫,”公爵說,他的聲音變得凶狠起來,就好像他要維護自己的尊嚴。“我是在命令你們等待並營救出風暴之狼,把幸存者帶到我麵前。這不是建議或請求,聽懂了嗎?”
    一個驚恐、自負且無知的貴族。安德羅波夫自以為古斯塔夫暴露了他的本質,但他根本不清楚風暴之狼的重要性。事實上,他們要在這場戰鬥中發揮多大作用其實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在討逆聖戰結束後幸存下來,並在塞連帝國解體的那一刻繼續作為古斯塔夫麾下的利刃,為後續的招兵買馬平定內亂打下牢固的地基。腓特列三世親口承認,討逆聖戰結束的那一天便是塞連帝國的末日,因為奧菲莉亞的野心遠不止是征服西境。一旦舊日的盟友反目成仇,塞連境內起碼有半數行省會毫不猶豫地揭竿而起,投入奧菲莉亞麾下,其原因無非是短缺的糧食和教會開出的豐厚獎勵。即使拋開問題的關鍵不談,三年前的那場席卷半個大陸的內戰也讓古斯塔夫意識到了許多被人刻意淡忘的隱患——艾尼西亞人和維尼西亞人之間的民族世仇,貴族與平民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些問題同樣困擾著塞連,而且已經因連年征戰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苗頭。不可否認,腓特烈三世是個克己奉公的明君,但他在奪權時所采取的大清洗和激進改革已經在塞連的土地上留下了難以撫平的傷痕,這也導致他無法在不傷筋動骨的前提下從容處理內亂的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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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界很複雜,人性和欲望也很複雜,但塞連人天生喜歡簡單,亨德爾也不例外,他不喜歡複雜的東西。作為一個戰士,不願與政治陰謀等複雜玩意打交道的他隻會以完成任務而自豪,為此他總是需要一個明確的目標,無論那目標有多難達成。他知道自己會深入敵後,被高度集中的敵人包圍,然後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從堡壘上打開一個缺口,這些對他根本無所謂。像聖殿騎士們一樣,他接受了服從、卓越和效率的美德教育,他也堅信自己正是為了完成這樣困難的任務而生的。這就是狼神讓他降生在塞連的意義,而他和他手下的風暴之狼們也毫無疑問地堅信著他們的命運。
    亨德爾看了看跟在身後的戰士,他們的眼神很平靜,但早就做好了大開殺戒的準備。震撼天地的嘶吼讓風暴之狼們不依靠地圖也能找到戰場,在堡壘後方的數千米範圍內,各種生命形式——花草、樹木、動物和士兵——都消失不見。所有樹木都被砍倒用作修補城牆或製作武器,一堵滾動的焰牆穿過駐地,一直燒到周圍的森林上,將濃密的黑雲送上天空。當烈焰風暴到達沃河支流時,熱量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它煮沸了河水,向河水兩邊烹飪了一裏內的魚、蛇和青蛙等兩棲動物。對於亨德爾等人來說,冒煙的堡壘和敵人發出的憤怒咆哮是一種鼓勵,折斷的樹樁和濃密的煙塵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卻也讓茶花領人忽略了身後的威脅。亨德爾小時候就被教導說,蘭斯人在體格與力量上都不如普通塞連士兵,但經過多次交手,他從經驗中了解到這些南方佬是多麽強硬和卑鄙。一旦你表現出虛弱,甚至隻是一個踉蹌,他們便會一擁而上,窮追猛打,直到那些比他們更強壯的家夥都被屠宰並被變為晉升的證明或髒兮兮的金幣。
    隨著風暴之狼接近他們的目標,敵人的存在明顯增加,噪音也隨之而來。最終,當他們靠得足夠近時,亨德爾亮出“進攻”的手勢,風暴之狼們發起了衝鋒。沒有人說話,他們都知道該怎麽做。每個人都亮出了武器,判斷著哪個方向的敵陣有崩潰的跡象。時間似乎變慢了,亨德爾通過他遮掩口鼻的麵罩發出了一聲悠長而低沉的呼吸。盡管塞連人、蘭斯人和他們的武器一直在發出噪音,但冠軍周圍的空間似乎變得安靜了,因為他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挑選好的受害者身上,預判目標的下個動作。那蘭斯人正因恐懼而閉著眼,張開了嘴,對著顫抖的手咆哮。就在他挺起長矛的那一刻,亨德爾看到巨大方陣利齒上的間隙,他掄起戰錘,砸向那人的腦袋。那可憐人瞬間被打得麵目全非,顱骨炸裂,一堆血淋淋的碎肉出現在他變形頭盔上曾經是腦袋的位置。屍體搖晃著向後倒了下去,把他身前的戰友嚇了一跳。戰場的喧囂中出現了短暫的猶豫,隨著那些遲鈍的蘭斯人想明白了剛剛發生的事情,他們驚恐地大叫起來,牢固的陣線因他們的驚慌而顫抖。
    “穆勒,帶人搞定重型武器。沃爾夫,繼續製造混亂。”亨德爾甩了甩戰錘上的腦漿,看了看堡壘上層的重型武器組。“我會想辦法拖住援軍,直到大部隊突破陣線。”
    不等蘭斯人做出反應,收到命令的風暴之狼們便各自為戰了。此時不乏有些機靈的家夥已經從驚恐中緩過神來,試圖招呼戰友阻止風暴之狼的行動,但他們有限的戰鬥能力和脆弱的心靈難以對全副武裝的精銳戰士產生什麽影響。又是一連串的兵刃相交,隊長們通過晦澀的塞連方言下令,其他風暴之狼則以淩厲的攻勢回應。亨德爾將戰錘對準了更多人,每一次揮擊都都在人群中清出小塊空地,造成毀滅性的影響。當亨德爾在人群中橫衝直撞時,其餘風暴之狼正分別向堡壘上層和動搖的陣線衝刺,他們排山倒海的狂猛攻勢重新點燃了殘兵敗將的戰意。兩麵夾擊之下,守軍陷入了混亂。盡管暫時占據了上風,風暴之狼們還是沒有絲毫大意,沒有人說話,他們都知道自己的任務。每個人都在殺敵之餘盡力援護附近的戰友,以求他們能在之後的重圍中多堅守片刻。不出所料,奇襲帶來的優勢轉瞬即逝,一大群人在領主的直接命令下包圍上來,其中很多都是曆戰老兵,那些粗莽的戰士因經常舞刀弄槍而虎背熊腰,因殺人如麻而麵不改色。不知不覺間,他們將整片城牆都擠滿了。這是一隊訓練有素的正規軍,其戰鬥力遠超任何民兵與山賊,已經是勞倫斯目前所能拿出的全部家底。如果在蘭斯最為虛弱的內戰時期,這是足以顛覆一個王國的力量,靠著這支軍隊,勞倫斯完全能奪取某位大貴族治下的全部領土,自立一個小小的王國。
    這些人所要做的一切僅僅是在維持陣線的同時絞殺一百餘位風暴之狼與一位冠軍。而風暴之狼們隻有一柄大劍和一套並不算厚重的胸甲,被困在廣闊城牆上的狹小屠場上,無路可退,無處可躲,不遠處則是眼見攻勢受阻,已經開始退縮不前,心生怯懦的塞連士兵。亨德爾察覺到這是個危險的信號,那些正麵進攻的友軍,他們步伐中毫無堅決意誌,哪怕他們一擁而上的時候,雙眼裏都飽含恐懼,僵硬的身體纏滿了遲疑。每一波攻勢都把守軍向後逼退一段距離,但最終守軍必然會在擋下衝鋒後站穩腳跟,重新回到原來的戰鬥位置。經過六次拉鋸戰之後,已經有二十幾位風暴之狼被淹沒在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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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暴之狼,快撤退,這是命令!”一開始亨德爾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直到越來越多塞連士兵將古斯塔夫公爵的命令喊出,他才知道自己的不祥預感成真了。在短暫的猶豫後,他命令苦苦支撐的風暴之狼們收縮陣線,組成錐陣強行突破。風暴之狼的示弱與傳遞命令的尖叫讓守軍備受鼓舞,他們再度加固防線,試圖讓孤立無援的敵人知難而退。亨德爾的肩甲被兩柄長戟勾住,動彈不得。當他用戰錘埋進一個老兵的頭顱之中,隨後甩脫那具屍體控製的戟鋒時,一把長劍帶著雷霆之勢斬下,饒是亨德爾身經百戰,憑本能躲開了致命一擊,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那長劍貼著他的臉呼嘯而過,剖開了他戰盔的麵甲。如今亨德爾再也無法保持先前的冷靜了。
    “勞倫斯!勞倫斯!”守軍發出齊聲高呼,刻意為亨德爾留出了一片空地。是他,這兔崽子…亨德爾咬牙切齒地盯著昔日的手下敗將,揮手示意風暴之狼們不許戀戰,繼續突圍。他狼狽不堪的模樣讓勞倫斯很難記起多年前,他悠然戲耍自己的情景了。
    “來決鬥吧。”勞倫斯慢悠悠地揮了個劍花,“我可以放你的手下離開。”
    “最後一位銀翼騎士,嗯?”亨德爾輕蔑地笑了笑,“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那麽幽默。既然你如此想死在我手上,那我今日便成全你。”
    “看來我們達成共識了。”勞倫斯對唐納德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命令陣線讓出一條路來,供傷痕累累的風暴之狼們逃回城下的主陣中。“我的技藝已今非昔比了。來吧,我會毫不留情地擊敗你,用你的血來抹殺我的心魔。”
    亨德爾什麽也沒說。他既沒質疑也沒同意勞倫斯的觀點,隻是深呼吸,讓自己保持最佳作戰狀態。他不應該出言譏諷嗎?或是大笑著讚揚他的勇氣。頭一次,勞倫斯猜不透亨德爾在想什麽。然後他聽到亨德爾發出一聲咆哮,瞬間掄起了戰錘。在勞倫斯用劍身偏轉錘柄的瞬間,他聽到了亨德爾的輕笑聲。勞倫斯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在公平相鬥中擊敗亨德爾,但對於整場戰鬥和被編製好的未來而言,這是他在目前情況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決策。想要盡可能降低傷亡,就意味著他得拖延足夠長的時間。
    似乎亨德爾也有同樣的想法,一輪交手過後,他後撤一步,把戰錘扛在肩上,眼中滿是不屑。
    “如果你所謂的成長隻有這種程度,那還是不要丟人現眼了。”
    勞倫斯用自信滿滿的超然眼神看著桀驁的塞連冠軍。他的體重幾乎是勞倫斯的兩倍,掛在他健碩胸膛兩側的手臂有樹幹那麽粗,雙手和戰錘一樣大。其中一隻耍弄著沉重到勞倫斯根本無法長期使用的戰錘,另一隻則隨意而緩慢地做著舒展活動。塞連人骨子裏的凶狠在他身上顯露無疑,那雙惡意滿滿的眼睛盯得勞倫斯直咽口水。
    勞倫斯鼓起勇氣回應了那個目光,隨後兩人在短暫的思考後同時出手試探。勞倫斯的劍術的確精進了不少,但由於長劍無法與戰錘正麵對抗,他隻能先設法偏轉錘頭的致命角度,等待反擊的機會,而亨德爾也好像有所顧忌,一直維持著不緊不慢的進攻節奏壓製勞倫斯,卻遲遲沒有進一步試探和變招。直到戰場上又一次被驚恐的尖嘯填滿,亨德爾向城下瞥了一眼,看到一群地行龍騎士正如磨盤一樣向步兵壓來,瘋狂地在潰兵群中橫衝直撞。情況變得非常危險,意識到古斯塔夫公爵身處險境,亨德爾不再有所保留。他大叫起來,眼中滿是嗜血,如拚死掙紮的野獸般大開大合地全力蕩起戰錘,以踏破萬軍的氣勢逼退勞倫斯,想衝破重圍,前去護衛他的將軍,但勞倫斯剛被逼退,另一個手持長劍的年輕人用犀利的劍鋒逼停了他的步伐。焦急之下,他打算以傷換傷,給那不識好歹的年輕人一記重擊,然而方才退開的勞倫斯已經重整旗鼓,又攻了上來,這讓他的算盤落空了。
    “你來主攻。”唐納德看了勞倫斯一眼,他眯眼盯著亨德爾的動作,如同一個正在圍獵惡獸的獵人。
    “老規矩。”勞倫斯吼道。“你來!”
    兩人短暫地對視一眼,然後從兩翼同時發起進攻。被憤怒支配的亨德爾決定逐個擊破,他將錘柄橫在胸前,擋住了勞倫斯的攻勢。於是唐納德那長驅直入的劍刃頓時幹脆利落地刺穿盔甲,從後方沒入肩頭半臂之深。這正是亨德爾的目的,他發達的肌肉和破損的護甲頓時將唐納德的劍牢牢卡住。唐納德試圖拔出武器,但亨德爾向後猛靠並快速轉身,順勢將唐納德扯到麵前,並用持錘橫攔勞倫斯攻勢的錘柄對著唐納德的腦袋來了一記重擊。看唐納德倒下,勞倫斯發出了又驚又怕的怒吼,於是觀戰的守軍們立即包圍上來,在亨德爾忙著與勞倫斯角力時對著塞連冠軍一陣猛擊——至少有四五柄長矛突破了盔甲的防禦,反複洞穿冠軍的身軀。亨德爾在疲勞與痛苦的折磨下已經近乎失去意識,他奮力蕩開勞倫斯的劍鋒,緊握著戰錘四下衝撞,但臂膀中已經全無力量或技巧。僅憑受到重創的軀體和戰士的本能,他就在瞬息間又取走五六人的性命。以冠軍的驕傲為證,他自以為在力竭倒下前能再殺十幾人,但一柄長劍剖開了他的胸甲,穿過肋骨,切入肺裏。那是一把好劍,其銳利劍尖足以衝破鏈甲,更別說附魔以後直入血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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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小子確實…有進步了。亨德爾的身體一頓,隨即那些紛亂的腳步再次逼近,急風驟雨般的攻勢繼續席卷而來。亨德爾已經跪伏於地,他對自己身處何處都渾然不知了,而那雙大手卻還是緊緊握住錘柄,哪怕淌著血滴的指節已經皮開肉綻,露出了森森白骨。
    “夠了。”
    大群士兵突然如浪潮般退去,分散到兩側,唐納德在兩人的攙扶下現身。亨德爾依然被士兵們用刀槍劍戟鎖定,他艱難地抬起頭,眯著眼看向勞倫斯,在一瞬間裏,這片血肉橫飛的戰場上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人。
    “你贏了。”亨德爾虛弱地苦笑著,任由鮮血像鼾水般從口鼻流下,“放過他們,小子,你已經贏了…”
    “抱歉。”勞倫斯在轉身的瞬間開口了。唐納德似乎很驚訝,他不顧正在流血的額頭,拽住勞倫斯開始爭論。他們在吵什麽亨德爾聽不清,但他明白了勞倫斯的意圖,這就夠了。在他周圍,哪怕是心如鐵石的艾瑟爾人都移開了視線,不忍再用憐憫的目光去侮辱冠軍的尊嚴。老實說,擊倒亨德爾的手段從單人決鬥變成二對一,最後甚至是圍攻,這已經讓在場之人都沒有絲毫榮譽可言了,但事已至此,賜予將死之人一點飄渺希冀的仁慈都被勞倫斯剝奪了,這實在讓唐納德忍無可忍。
    “看看你頭上的傷。”勞倫斯的嘴唇都在顫抖,“榮譽?公正?你真要抱著這東西去死,隻為留下一個美名?”
    “我要真是那種古板的蠢蛋就不會出手幫你了!”唐納德死死瞪著勞倫斯,“這他不是什麽狗屁榮譽的事,現在的你和野獸有什麽區別?”
    “這是戰爭,他們不死就是我們死!”
    “什麽事都是你有理,我聽夠了!你為什麽總是一意孤行,好賴遞不進半句良言?”
    士兵們大多支持唐納德的意見,畢竟敵人再怎麽無情,也都是人類,更何況亨德爾是個值得尊重的敵人…一些隱秘傳言稱人魔大戰就是諸神對人類的懲罰,因為那時的人類已經墮落得無以複加,其種種卑劣淫行讓惡魔都歎為觀止。在某些幾乎失傳的生澀民謠中,出現過類似的記載,像是‘扭曲的欲望和野獸的殘忍會打開地獄之門,惡魔會現身來懲罰世人’之類的。
    “你不該把事做絕的。”
    亨德爾帶著塞連腔的字句轟然襲來,那張抽搐不止的麵孔上寫滿了絕望的怨毒。
    “你剛才說什麽?”勞倫斯回身望向亨德爾。人群寂靜無聲,亨德爾咧嘴一笑,栽倒在地,一個空空如也的小藥瓶從他攤開的手掌上滾落到勞倫斯腳下。
    “算了,”勞倫斯冷漠的哼了一聲,“以貴族的方式安葬他。”他走向前線,試圖督促他麾下神情複雜的士兵們向城下的敵人發起反攻,將事情了結。然而每個人都裹足不前,一直用充滿驚懼的目光盯著勞倫斯,就連許多正在奮力作戰的敵人也是一樣。
    隨後勞倫斯意識到,其實並沒有一個人是在盯著他。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後。城下的敵人們遙望著堡壘上方的那團蠕動血肉,它在震耳尖嘯中迅速膨脹,噴吐的黑霧將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黑色。勞倫斯也轉身去目睹這駭人奇景,任由四散逃竄的士兵撞擊他的肩膀。那是一團支離破碎的,由器官、肢體與骨頭組成的惡物,高聳、殘暴、可怖的,猶如夢魘鍛造的不詳形體,如果勉強可以這麽形容的話。無名的祝福將它變得如同它令人作嘔的外表般強大,它體表生出金屬一樣的鱗片,鱗片間隙因腐化而長出了綿軟、脆弱的副眼。增生的肉簾如束帶般囚禁著曾看押亨德爾的士兵們,而那些皮肉就在無數哭喊聲中輕而易舉刺穿了受害者的層層甲胄,好似獻祭般抽幹了他們的血液,隨後那扭曲的峰巒一陣起伏,將屍體扯碎、咀嚼,並吐出遮天蔽日的骨渣。
    而且那噩夢造物的血肉中另有旁物,那是一張巨人的臉,由無數狂亂生長的智齒和寫滿怨毒的眼睛組成。它慢吞吞地向勞倫斯蠕動而來,動作雖小,卻比尋常人類士兵更加迅捷。
    勞倫斯的傲慢終究是召喚了一個惡魔來懲罰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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