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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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神聖天父,請您救救我們。我願意為這片土地,獻出自己的生命。
啊,全能之主,請您救救我們。請您啟迪那些愚蠢之人。我願意為了拯救我的同胞獻出生命。
我將迎接我的命運。
啊,光明之主,請帶走我,以換得這片土地的複蘇。讓飛翔的鳥兒宣告黎明的到來,願這片土地再次繁榮。
《新聖三頌之一——羔羊頌》傳說由聖徒保羅作於艾瑟爾圍城戰期間。
唐納德痛苦地胡思亂想著,他忍不住要這樣做。當勞倫斯離開茶花領登上那俯瞰著世界的舞台時,他被不屬於自己的榮譽所包圍著。猩紅大公奢華的會客室是用深紅色的皮革和天鵝絨建成的,天花板上還燙有金線和銀絲編織出的華麗花紋。房間裏的每個細節都在以一種過分的形式向西境的主人猩紅大公致敬。但這蒙騙不了唐納德,這間會客室代表的是某種軟弱虛偽的體麵,某種用個人威望掩飾的假象。還有那座格外顯眼的茶幾,能工巧匠用一整塊巨大的黑曜石板,雕刻出這張足以供人在上麵伏臥的寬大台麵。它原本能成為人們祭拜神明用的祭壇,但卻在身份尊貴的凡人麵前作踐著自己。今晚,猩紅大公會在這裏麵客,但這也騙不了唐納德。他不理解猩紅大公和亞當家族的關係,也不了解奧蘭多早年的所作所為,但他至少能意識到,自己的領主兄弟確實深得猩紅大公青睞。與我不同,他如是想到。
這種偏愛讓他感到不快,於是他把注意力轉移到牆壁上。手工編織而成的絲綢錦緞被掛於牆麵,其上的精美圖案讚頌著猩紅大公取得過的勝利:德爾戰役,北方邊境平原上的騎士對決,光複拉文尼斯,等等。古往今來的傳奇英雄們也在上麵注視著奧蘭多大公。這些圖案意在敲打來賓們——當他們被一場場勝利背後的真相所震撼,靈魂出竅翱翔於穹頂之下時,那些繪卷會適時地吸引住眾人的目光,告訴他們此地的主人是一位行走在人間的戰神,一位活著的傳奇。起初,這些東西確實進一步突顯了猩紅大公的榮耀,但後來在孔代親王政變失敗後,人們的崇拜傾向發生了變化,那些傲慢的伶人會搬出家族和頭銜來避免向猩紅大公表達應有的卑躬致意。等到了現在,一場場大規模戰役的勝利讓猩紅大公重現了年輕時的威光,但這也是錯誤的,因為唐納德看到那個傳奇暴君現在隻能坐在輪椅上,每呼吸一次都要用手指用力摳住座椅扶手的皮革麵,他是如此奄奄一息,以至於青筋暴起的指節好似要捏碎鋼鐵,而沒有塗油的皮革麵卻未被抓破分毫。
猩紅大公的私生女——夜鶯雲雀兩姐妹轉頭看向唐納德,她們對他點頭致意,而後退出了房間。
“亞當小子…他沒來嗎?”幾秒間,公爵凝視著正襟危坐的唐納德,並花了一點時間來解讀他眉眼間的情緒。他自己的靈魂嘲笑著遲鈍的大腦,於是他也疲憊地苦笑起來。唐納德雖然麵無表情,一舉一動也不緊不慢,但他認得這小子眼中的情緒,那就是他的老友已經在夢中看了他將近半輩子的情緒。
“是的,閣下。”唐納德也微微頷首,始終盯著公爵的麵龐,“他投降了,現在由我擔任茶花領的領主。口令是‘洛基’。”
不可思議的是,猩紅大公的情緒非常平靜,這讓唐納德一度懷疑勞倫斯並不是那個不可或缺的繼承人。
“大人?”許久未等到回應的唐納德有些不安。
猩紅大公忽略了唐納德的請求,他抬抬手指,輕輕撥了一下手邊的鈴鐺。幾乎是在鈴鐺響起的一瞬間,十幾人便推門而入,他們幾乎是一同擠進來的,快速跪倒在公爵麵前,顯得匆忙而不得體。
他們忠心耿耿,低下頭向公爵致敬,以卑微的姿態給了他最大的尊重。公爵的神色如旱季的天空一樣平靜,他沒急著開口下令,而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每個人。在唐納德看來,這些身強力壯訓練有素的人依然對公爵保持著無與倫比的忠誠,這是件非常令人驚訝的事。但對於這些明知大勢已去的人來說,奧蘭多公爵是一個英雄,哪怕他已經奄奄一息,甚至無力再做出什麽表情,他的聲音依然是在地平線上轟鳴的騎士團衝鋒。
“赫卡特,”公爵說,“還有多久?”
全副武裝的老騎士輕輕歎氣,盔甲摩擦的嘩嘩聲和他的回答一樣低沉。“不會太久了,大人。一支聯軍突破了提裏諾恩的防線,剩下的幾個軍團會在兩周內被壓縮到自由之城外圍。”
奧蘭多咳嗽了一聲,勾了勾手指,可能是表達不滿。
“所以這座城市又一次被圍困了,”他說,“在第一百零二年又四十天之後。”唐納德驚訝的是公爵還記得這個具體的數字,這在病入膏肓的人身上並不常見,或許奧蘭多一直都有清點日子的習慣,以銘記那些令人戰栗的黑暗時刻。“那麽,你是留在自由之城的最後一位將軍了嗎?”
赫卡特不確定。幾個星期來,他都沒有見到任何同僚了。確切地說,已經有四十二天了。而那些他再次見到的同僚都是神態並不安詳的屍體,獨自躺在一口口做工粗糙的棺材裏被下葬後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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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可能是,”他承認道,“或許再過不久我也要殉職了。”
奧蘭多沉默了幾秒鍾才回答。“不會的。起碼不是這裏。”他勾勾手指,示意他的私生女們上前一點。姐妹兩人對視一眼,慢慢起身,如同在粘稠的黑暗中跋涉,緩慢的腳步發出飄渺的歎息聲。
“傳我的命令,”公爵幹癟的麵皮抖出幹巴巴的命令,“集結所有部隊,讓他們把貧民區的渣滓趕上戰場。我會親自率軍出征,正麵擊垮聯軍的攻勢。”
“萬萬不可,”赫卡特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們不可能成功的,大人。這一次聯軍兵分四路,預計光是步兵就超過十萬人,而我們尚有戰力的部隊不足一萬,且龍騎士團已遭受重創,無法再利用機動性大規模擾亂敵軍。大人,也許我們該堅守城池,等待下一批神丹帝國的援助。”
公爵發出冷笑看著他。“固守待援是懦夫的說辭。”唐納德能聞到公爵身上散發出汗水的鹹味和藥膏的辛辣麝香味。“神丹帝國不會拯救我們的,赫卡特。他們從未想過讓自己的盟友稱霸一方。”
“你老糊塗了,大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難道我們的尊貴士兵能毫無懼色地以一敵百嗎?他們會聽到敵人高唱臨戰的聖歌,那鋪天蓋地的可怖威勢能像扯碎絲綢一般輕易撕裂軍團的士氣。何不麵對現實,靠城牆抵禦攻勢?”
“我意已決,無須多言。”
“說出真相,大人!”赫卡特咬牙切齒地說道,“即使你不願接受,也沒必要再欺騙我們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五年過後,甚至是空蕩蕩的平原上都飄散著血腥的氣味?”
奧蘭多咕噥著承認了,但他隻默許了一段時間的沉默。
“你先下去。對於你,我另有安排。”公爵木然地掃視著其他人,“傳我命令,集結所有軍隊,準備出城迎戰。這一戰關乎一切,所以我不會容忍任何一個環節的失誤。補給、軍備、馬匹,還有那該死的機械巨獸,把所有東西都準備好。現在,都給我滾出去,好好執行命令,如果讓我失望,你們…”
無需過多解釋,人們都清楚猩紅大公的手段,於是他們都惶恐地退出了房間。唐納德也起身要走,卻被公爵示意留下。
“大人,需要我做什麽?”唐納德猜不透公爵的心思,顯得有些不安。
“夜鴞,已經死了嗎?”
唐納德點點頭,隻感覺如鯁在喉。“是,大人。但我們在第一時間把她的屍體放進聖棺了,應該要不了太久,她就能活過來。”
“你的手下已經遭受重創了?”公爵眯著眼睛追問。
“是的,大人。”
“我的老朋友把你們打得很慘。”
“比您想象的還要慘,”唐納德不敢直視公爵的目光。“我們甚至不是他的主要目標。”
“昨日之事了,不必愧疚,孩子。”公爵對唐納德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他笑了幾聲,心髒停跳一拍,在胸腔中發出了一聲像是巨石落地的轟鳴。又咳嗽了幾聲,他才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是個優秀的年輕人,比你那個隻會見風使舵的父親優秀得多。讓你當個小小的領主,真是屈才了。或許我還能活幾天,但也不多了,隻有神才知道我的身體被摧毀到了什麽程度。我會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這是你應得的獎勵。”
等待了片刻,奧蘭多保持著他的冷靜眼神。“你想做懦夫苟且一生,還是做英雄名垂青史,哪怕隻有幾天?”
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唐納德的靈魂已經沉默並糾結了數月之久。最後一次與一個塞連人的戰鬥不知何故使他疲憊不堪——或許迷茫是更準確的形容詞,他的勇氣和熱情被磨滅了,而那些剛踏上戰場的年輕人才開始重走他的老路。
“我想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眼見唐納德遲遲不肯回答,公爵的目光轉移到緊緊合攏的房門上。一連串急匆匆的腳步在門外停止了,而後門被叩響,但這種體麵也僅停留在體麵上,不等公爵開口,門便被推開了。
唐納德隻感覺進門的中年男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但又沒什麽切實印象。如果勞倫斯在場,那他一定會記得這個人——灰鼇,清理者的頭領,打勞倫斯第一次麵見公爵的時候就在處處與他作對。如今,他還是一身得體的禮服,卻麵色陰沉,攥著拳頭。意識到來者不善的唐納德下意識把手搭在了劍柄上。
“你要出城迎戰,是嗎?”灰鼇直截了當地坐在了沙發上,他的語氣帶著由衷的惋惜。“教廷的士兵成千上萬,前赴後繼。哪怕是你,也無法每次都擊退他們。你很清楚答案,但還是要去送死,為什麽?”
“知道我為什麽讓你擔任清理者嗎?”
公爵的語氣沒有絲毫不快,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見多識廣的唐納德知道肮髒的秘密總被埋得最深,而兩人不同尋常的神態和語氣也讓他隱隱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在了解一些猩紅大公的過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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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鼇冷笑著偏過頭去。“因為我生來就放蕩不羈,爭強好勝,所以你想讓我待在你眼皮底下,這樣能少惹些麻煩,對不對?”
奧蘭多沉默了一會,慢慢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們都恨我。但在這件事上,我並沒有那麽多私心。我隻是希望你能深入了解這座城市,在必要時用暴力解決問題,不過更多時候是在觀察、學習、等待。”
“你想讓我學什麽?又等待什麽?”灰鼇的麵部肌肉因憤怒而驟然扭曲,“我一直都在學習如何做一個君王,而你卻把繼承權留給了那個亞當家的小雜種!我一直在努力相信你講的故事,但你騙了我,你甚至騙了你自己!”他激動地打翻了桌上的茶杯。“閃耀的群星在哪裏?勝利女神的恩典在哪裏?巨龍的寶藏在哪裏?我告訴你真相,閃耀的群星已經灑滿塵埃,勝利女神的恩典從不存在,而巨龍的寶藏就埋在被剝皮的屍堆下。我告訴你,父親,傳奇都死了,希望都死了,而我看見那些死人從地獄中探出頭來嘲笑著我們的命運。看看這座城市已經成了什麽樣子?我們帶著饑餓的弱者打著不可能勝利的戰爭——教廷的大軍會毀滅我們,而你,還有你的軍團,卻對此一無所知!”
唐納德一時不知所措,在他下意識看向公爵的時候,灰鼇還在咆哮。“多少人已經為你而死了?已經七年了,你許諾的勝利在哪裏?援軍在哪裏?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有多可憐吧!一無所有,眾叛親離,靠著昂貴的藥物和虛假的救贖拚命延續著你那一文不值的生命!而最可悲的莫過於這都是你自己選的,你有過選擇的機會,你本可以忠於自己的本心,聯合你的朋友去改變世界;你本可以用自己的才華拯救蘭斯;甚至,你本可以向教皇下跪,乞求她的寬恕,但你沒有!你此生已經犯下了多少錯誤,現在竟還要一錯再錯,徹底斷送這片土地的未來!”
奧蘭多在沉默中坐著,一言不發。對唐納德來說,他的沉默坐實了灰鼇的每一條指控;它體現了每一個在這個毫無光亮、充滿血腥氣味的黑暗中度過的夜晚。
“我確實犯過很多錯,但最讓人無法容忍的莫過於身為一個父親,卻忽視了自己的子女,沒有正確地引導你們。”奧蘭多終於開口,“你真的打算背叛我,孩子?”
“是你先背叛了我們。”灰鼇答道,“你的護衛,她們不會來了,我讓她們喝下了毒藥。在你死後,我會馬上結束這場鬧劇,好好替教皇統治這座城市,這才是一位合格繼承人該做的事。”
“你在宣布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麵對灰鼇身後幾十個亮出武器的護衛,奧蘭多並無太大反應,“而你知道,說出這一切,我就必須殺了你。”
灰鼇點了點頭。“你知道我必須嚐試奪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我要繼承的是一座富饒的要塞城市,而非一片焦土,所以我必須在聯軍衝垮城牆,屠殺整座城市之前,挽回你的錯誤。”
唐納德意識到,這就是公爵給予他的選擇了——是成為叛黨頹然投誠,還是堅守初心冒險爭取飄渺的希望?毫無疑問,唐納德的確在猶豫。在經曆了七年暗無天日的可怕生活後,他明白自己的熱血和抱負已經不過是空殼,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想低頭認命,那就不會拖到現在才想起投降。或許所謂的選擇,並非是真的選擇什麽,而是想起自己究竟為何會習慣性地堅持至此吧。
非要說的話,那隻能是因為此刻的灰鼇像極了他兩麵三刀的父親,而那個男人口中的奧蘭多,也像極了自己心中的偶像。
“最後一個問題。”奧蘭多的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你真的,隻是為了繼承我的遺產,才殺了你的姐姐,並以現在的姿態出現在我麵前的嗎?”
“父親,”這個滿臉貪婪的可憐人尖聲叫道,“父親。偉大的父親,請您務必祝福我,父親。因為這一切,都是您自己選的。我本不想染指那些罪孽,但事已至此。在我當年毒殺了萊特商會會長的小兒子,而您並未處置亞當小子的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會有今天。您想談談?那就談吧,談談我為何會變成這樣;談談在母親死後,您是如何對待我們這些雜種的;談談您真正的兒子都對我們做了什麽;談談這些年來,我們是如何容忍那每一夜都在耳邊響起的低語和哭泣的。知道嗎?你的私生女在死前請求我,讓您體驗她們所體驗的痛苦。我想,我會很樂意滿足她們最後的請求。”
“不,想都別想。”唐納德的語氣不容置疑,沒有任何商討的餘地。他伸手拔出腰間飾有華麗圖案的長劍。這場戰鬥不容易,就像過去的七年一樣,殘忍、冷酷。他太容易想象自己的結局,但他願意在斷氣前用最後的吐沫來嘲笑這群懦夫。他知道戰爭,他知道戰士們如何死去。有多少人有幸回到家鄉,最後無病無災壽終正寢?顯然,唐納德並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幸運。卡琳在教他用劍時就說過,用劍殺人之人,總有一日也會死於他人劍下,無論出於何種原因,無論殺人者是善是惡。
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職責,這就意味著很多時候注定沒有其他選擇。
他收緊肌肉,屏息凝神,向叛黨們出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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