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洗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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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帶著軍隊來了。祂來審判世界,來分辨羔羊。
看天軍何等璀璨——燦若星辰,轟如雷鳴,高山在他們麵前崩塌,大地被烈焰焚燒,世界為煙霧籠罩,高山和地上的君王俯首稱臣。誰能描述這般喜悅和恐怖?誰能描述奇跡中的奇跡?號角在吹響,義人在歡呼,經上所記之事正在發生,經上所記之事正在應驗。
主啊,請拯救您的子民,並降福您的嗣業,恩賜虔誠聖王,克勝邪魔。
——《混沌啟示錄》終章
再次來到聖特倫托修道院,一種莫名其妙的懷舊之情湧上了瑪麗亞的心頭。她也曾在這座龐大的監牢裏度過了極為漫長的時光。即使在多年後的今天,她依然可以辨認出走廊上的每一塊地磚和壁畫,並能聯想到分配給見習者的每日清潔工作是多麽熬人。
也許在這裏長大,那孩子會理解何為正義。
“你必須明白,”不遠處有個嗓音低沉的女人在訓話,“這和你那大逆不道的父母沒有半點關係,我隻是單純對你這小雜種的嬌氣感到厭惡罷了。”
瑪麗亞快走幾步,她看見一名老修女正在抽打露易絲的後背。
當老修女把沾滿鹽水的鞭子舉過頭頂時,遍體鱗傷的露易絲趴在地上,身體輕微的顫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住手!”瑪麗亞的聲調在一聲暴喝後掉落到平時的高度,“她還是個孩子。”
老修女不情願地收起了鞭子,最後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表示輕蔑。
“你還好嗎?”瑪麗亞剛蹲下身,露易絲就像隻發狂的小獸一般起身撲了上來。按照以往的慣例,任何對榮光聖騎士抱有敵意的人在發起攻擊的那一刻就應該身首異處了,但瑪麗亞隻是耐心地抱住了露易絲,任由她在懷中拳打腳踢。
“我也曾如此叛逆過,但後來我明白了。徒勞的反抗毫無意義,隻會弄傷你自己。想想你的父母,他們肯定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瑪麗亞略一使勁,她揪住露易絲的胳膊,把她的身體拉開,強迫她盯著自己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眸,“事實上,我們已經足夠寬容了。你的父親,他給我們所有人帶來了災難。”
在瑪麗亞身後,老修女像被關進籠子裏的家畜一樣來回踱步,一雙警惕的眼睛時刻關注著瑪麗亞的動作,並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這不是她第一次麵對天降的恩賜,但在前些年她舉報了霍本神父的異端罪後,人們都會刻意在她麵前保持沉默,如今瑪麗亞隻需要更進一步就能給她再次晉升的機會了,她會很樂意等她犯錯。
恢複理智的露易絲勉強抽了抽鼻子,哭出聲來。
“爸爸…”她哭得撕心裂肺,“媽媽…你們憑什麽,不讓我見他們?”
“就憑你沒把《聖言錄》背下來,還浪費食物。”
“別理她。”瑪麗亞說,“聽著,你的父母不會比全能之主更關心你。現在,我們來看看你最近學會了什麽。”
這就是神權體係的問題所在,無論信徒是聰慧還是愚昧。瑪麗亞並不否認良善之人的存在,她隻是對全能之主的仆從徒勞無功的自我安慰感到可笑。全知全能的救主,無論祂的動機多麽純潔,他們的腳下又何曾不是白骨累累?
“是不是我背會了《聖言錄》,你們就讓我去見爸爸媽媽了?”
“這…”瑪麗亞咳嗽了一聲,皺了皺眉。“是的,但你必須背得滾瓜爛熟才行。”
全能之主在上,瑪麗亞曾經也相信過這樣顯而易見的胡言亂語,諷刺的是她已經吸取了教訓,卻還是沒有道出真相。
還未等露易絲開口,瑪麗亞就聽到大門發出的低沉嘎嘎聲。她摸了摸露易絲的腦袋,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後站起來,以冰冷的目光掃視不速之客。
“你們是誰?”
“苦痛之子修會,”來人說,“奉聖座之命,我將帶那孩子去見他的父母。”
瑪麗亞相當懷疑奧菲莉亞的動機。“你確定嗎?”
“一切都準備好了。”
瑪麗亞低頭看了看那人的手。他的手指間掛著一串沉甸甸的念珠,上麵塗滿了油脂。他的另一隻手始終放在腰間的錘柄上,那釘錘的鍍金部分已經被鮮血和汙穢磨去了一半。一般來說,虔誠的修會戰士並不會容忍自己的武器被異端的血玷汙,也許這說明他已經精疲力竭,以至於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失態了。
“進展如何了?”瑪麗亞頓了頓,補充道:“我是說政治上的事。”
“沒受多大影響,女士。”那人用食指敲了敲釘錘,“如你所見,我捕殺的隻是幾個不被承認身份的黃皮膚毛賊,這當然不會影響到神丹帝國一貫的傲慢態度。”
沒受多大影響?
瑪麗亞輕聲歎息,品味著這句話裏的諷刺和苦澀。
幾十代人為全能之主奉獻了數百年,身上遍布傷痕,每一道傷痕都訴說著一場艱難的鬥爭,那是艾尼西亞人和維尼西亞人的榮譽,象征著他們的忠誠和榮耀——但是這道新傷不是虔誠的象征。這是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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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資短缺,瘟疫肆虐,神丹帝國那龐大的絕望陰影平等地籠罩著每一個人。教廷向全能之主尋求救贖,但那是如此虛無縹緲,人們需要更切實的幫助。信仰淪陷,信心毀滅,而身為全能之主的仆人,他們卻苟活於世。
瑪麗亞從未質疑過戰鬥的理由,她會永遠為全能之主戰鬥。但戰鬥不是目的,而是取得勝利的必要途徑,隻有勝利才能維護教廷的權威,如果不能取勝,他們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如果非要獻祭無辜者來確保勝利,他們又有何臉麵自詡全能之主的信徒?
她心緒不寧地摸了摸露易絲的腦袋:“我能同行嗎?”
“聖座並未限製您的自由。”使者似乎並未察覺到瑪麗亞的動搖,“但我建議您去做點更有意義的事。”
感受到露易絲拉著她衣角的手突然收緊,瑪麗亞下定了決心。
“我們走吧。”瑪麗亞說道。她的願望很簡單,無關任何陰謀與利益,她隻想在力所能及之處保護一個孩子的靈魂。
……
奧菲莉亞站在裁決聖堂地下最深處的牢房裏,注視著沉默不語的菲麗絲。深層牢房的走廊上回蕩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和異端的哀嚎,牢房內的死寂讓無處不在的喧囂更顯陰森。突然響起的警鍾讓牢房裏的兩人都為之一震,衛兵們鎮壓囚犯的咆哮聲匯成了簡單的雜音,讓菲麗絲在分析起這些雜亂的最新信息時緩慢地眨了眨眼。
“聖座,他掙脫了束縛,正在向這裏靠近。”牢房外的衛兵低聲說,沒有格外的恐慌。“請您馬上離開,否則以神選者的力量,我們無法保證…”
“我哪都不去。”奧菲莉亞說,“如果他能拖著那樣的身體來到這裏,我會祝賀他。”
“聖座。”另一個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他…他失控了,前去鎮壓的第九大隊全軍覆沒。”
“不必驚慌,他傷不了我。”
菲麗絲終於冷笑著開口。“是什麽讓你覺得自己能免於一死?”
“我還以為他們把你的舌頭割掉了。”奧菲莉亞開懷大笑,“看來他們還挺懂得憐香惜玉。”
盡管奧菲莉亞沒有特意下令要把囚犯們折磨成什麽樣,但顯然在聖光無法照耀的地方,滿足個人的黑暗欲望與遵守道德規範並不衝突。菲麗絲是女性囚犯中遭罪較少的那個,雖然衛兵們對她的仇恨可能超越了整個襲擊聖城的軍團,但無論麵對什麽樣的折磨和侮辱,她都一聲不吭,以至於那些打著伸張正義幌子的男人都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沒有知覺。在鎖鏈和傷痕累累的皮膚下,她仍然堅持著專屬於塞連人的強硬——包括她被折斷的手指,她曾用指甲抓爛了三個人的臉。
菲麗絲沉默地盯著奧菲莉亞,她能在她眼中找到什麽呢?是傲慢的憐憫,愉悅的滿足,還是那不易察覺的失望?很難說清到底是什麽,哪怕是最懂察言觀色的佞臣也不能像解讀任何智慧生物那般去剖析奧菲莉亞的內心。那雙眼眸裏的情緒始終被冰冷的空無覆蓋,如同死不瞑目的屍體。沒有夢想,沒有幻景,亦讀不出任何欲望——因為聖徒不再需要它們來修補凡性的軟弱。甚至是體溫和呼吸,都已被她升格的靈魂所遺棄。
“你以為隻要挾持我,他就會放過你?”
奧菲莉亞的神色有所變化。隻有眼力極佳的心思細膩之人才能在這般昏暗可怖的牢房中注意到此事。但菲麗絲感受到了,就如一位技藝精湛的指揮家能在宏偉的交響詩中,發現弦樂組的某位樂師拉錯了一個音符。聖徒的嘴角抽了一瞬。
“不,當然不。”奧菲莉亞的輕笑裏充滿了恰到好處的戲謔,“我說過,他傷不了我。對了,既然你不願與我交流,那便讓你見我所見,全當是為了增進感情,順便打發時間,如何?”
菲麗絲摸不清她的想法,但她注意到奧菲莉亞的喘息聲正在加重。恐懼?是的,她在恐懼。除去潰爛的黑暗外,唯有憎恨在其中低語,謊言在其中滋生。
“如果我拒絕呢?”
“我不喜歡別人拒絕我。”奧菲莉亞說,“如果你讓我不開心,那最好先想想你可能還會經曆什麽更糟糕的事。”
菲麗絲幾乎笑出了聲來,因為這是她近期所聽過的最接近玩笑的話了。奧菲莉亞的神情一如既往地輕浮,這一諷刺的事實賦予了其話語的幽默。
“沒錯,就是這樣。多笑一笑,我就不會為難你的孩子。”
“露易絲?”菲麗絲渾身僵硬。有生以來,她從未感到如此害怕過。奧菲莉亞銳利的目光讓她把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詛咒給生生吞了回去。那張蒼白瘦削的精致麵容上,此前僅存的些許人性,已經蕩然無存。她望向她的眼神,是一位殘忍神隻的傲然威嚇。奧菲莉亞步步逼近無助的獵物,用錫杖輕點她的頭顱,釋放的澎湃神力將菲麗絲壓倒在地,令她在極度的痛苦中顫抖掙紮。
“見我所見,感我所受。”
空間的脈搏節拍開始分崩離析,化作細若遊絲的鮮活光芒。奧菲莉亞在身旁創造了一個空白區域,神術淡淡的殘光照在菲麗絲的瞳孔裏,長時間駐留在她的眼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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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奧菲莉亞是個活潑的牧羊女。即使在獵巫運動這樣動蕩的日子裏,她也能讓身邊愁眉苦臉的大人們精神振奮。她的笑容讓人們很容易忽略生活的艱辛,那清明的目光是如此單純,顯然是還沒有因人性之惡而吃過苦頭。
“你知道心碎的感覺嗎?我是指被至親背叛。”
菲麗絲還在琢磨這個問題的答案,奧菲莉亞就已經給出了回答:“無妨,我們很快就會知曉答案了。”
菲麗絲的意識漂在空中,經過了山腳下的農莊,那裏很平靜,有上百人在等待征稅官的到來。那是他們無法違抗的恩賜,一年一度,除什一稅之外,還要額外獻上更多糧食和銀幣以平息神仆因勞頓心生的怒火。無論置身何處,人們都能感受到教廷嚴苛的律法,被自詡全能之主的神仆的意誌所奴役。
那個年邁好色的征稅官才是這個村落的真正主人,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事實上,正是他貪財好色的特點,才讓他隻能在這種沒有油水的偏僻鄉村征稅。在征稅官的認知中,他在救贖他們的過程中多收一些東西,也算是讓這些螻蟻般的賤民得到了一絲侍奉全能之主的榮幸。
然而今年征稅官是被一群強盜五花大綁帶來的,他那幾個養尊處優的護衛幾乎沒有反抗就投降了。身為神仆,盡管地位不高,但征稅官仍是第一個進入村莊的人,他戰戰兢兢地說著好話,領著如狼似虎的強盜們走上碎石鋪成的小徑。他撚了撚手指,努力抬起自己的雙手,那粗糙的、戴滿聖言戒指的肥胖手指在驚呼中指向了囤放糧食的地窖。
那裏存放的麵粉和肉幹,是全村人捱過漫長冬日的唯一希望。強盜們麻利地打倒了阻攔他們的村民,砸開了鎖,搬空了整座地窖,正當他們帶著滿足的獰笑打算殺掉村民並燒毀這個村莊時,奧菲莉亞站了出來。
所有人都驚恐地喘息著。
她不可能不感到害怕,但就像愛麗絲想要拯救他人時的心情一樣,異樣的力量充滿了她的身體,讓刺骨的寒意隻滯留了片刻。破舊的棉衣變成了雍容的華服,她閃閃發光的眼中閃爍著至高無上的威嚴。
在第一次與邪惡的交鋒中奧菲莉亞就已經推算出了結果——正義必將勝利。如果強盜們的目標隻是為了活下去而搶些必要的生存物資,那麽斬盡殺絕的行為就是非常不明智的。騎士團不會對城市周邊村落受到劫掠的情況置之不理,這迫使他們隻能將目標放在相對偏遠的牧區和山區。現在他們必須更加小心謹慎了,先是抓了征稅官,又搶劫了糧食,還想屠滅村莊,如此囂張的挑釁必然會激怒全能之主的仆人,到教廷震怒之際,異端裁判所和聖殿騎士會不計代價追殺他們到天涯海角。好在這一切尚有挽回的餘地,即使知曉有強盜在此地出沒,忙於獵巫和教派紛爭的教廷高層也未必能迅速做出應對,而一旦他們把事做絕,此事的性質就從不痛不癢的冒犯上升到了‘全能之主的威嚴受到了最惡毒的傷害’。所以,當下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帶走物資,然後放了征稅官,不傷一人,在全副武裝的騎士團抵達前離開這裏。
這種提議隻換來了肆無忌憚的嘲笑,但再過一會,強盜們的笑聲開始變得嘶啞沉悶。他們不得不承認奧菲莉亞言之有理——被聖殿騎士追捕尚有苟且偷生的可能,一旦引起異端裁判所的關注,他們的下場恐怕就不會是死這麽簡單了。在他們笑聲停止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一起站在奧菲莉亞被落日拉長的影子下,仰視著背對聖光慷慨陳詞的牧羊女,似乎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帶著清冷味道的穀風沿著低矮的牆壁奔流,讓奧菲莉亞眼中的堅定平添了幾分冰冷。現在萬籟俱寂,強盜們已經不再囂張,受害者也鼓起了幾分勇氣,他們看得出來,這些正在被宣讀命運的惡徒已經無力再犯下更多暴行了。
於是強盜們帶著一部分糧食,丟下征稅官和他的護衛們,垂頭喪氣地逃離了村莊。
勇氣和決心也許會成就一個人,但前提是它們必須得到相應的認可。劫後餘生的征稅官在反複確認強盜們已經走遠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開宣布奧菲莉亞為邪魔異端,汙蔑她勾結強盜,妄圖奪走全村人的口糧,甚至要殺人滅口。一想到祖上幾代人戰戰兢兢地侍奉全能之主才換來征稅官職務的他竟然搞砸了如此簡單的差事,還差點命喪當場,他就怒不可遏。不,更讓他惱羞成怒的是,就在奧菲莉亞挺身而出的瞬間,他竟有種想向她下跪的衝動。如此聖潔,如此無畏,如此美麗,如此…如此…如此褻瀆!
她隻是個毫無背景的牧羊女,怎敢如祂的聖徒一般救贖蒼生,啟迪羔羊?難道默默為教廷奉獻了大半輩子的自己要承認偉大就是與生俱來的?難道他這把年紀,還要對那樣懵懂無知的她下跪,親口承認如果不是她挺身而出,恐怕他們都已人頭落地?
你這罪大惡極的狡詐巫婆,怎敢用這等迷信的小把戲勸誘拉攏你那些可憐的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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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因征稅失敗受到責罰的護衛們也如夢初醒,開始接二連三指出奧菲莉亞的罪行,大到勾結強盜謀財害命,小到衣冠不整賣弄風騷。剛開始,麵對這些荒謬到極點的指控,還有幾個好心的農婦反駁,但當征稅官掏出他祖傳的聖徒手抄版《聖言錄》時,一切質疑都變得蒼白無力。公開的厭惡和排斥在聖物的陰影下變成了理所應當的狂熱和崇拜——他的話就是真理,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多數反對者的沉默沒有讓征稅官得到滿足,他發下了可怕的誓言,許諾為了揭露奧菲莉亞的真實麵目,會給每個願意舉報她留下邪惡孽行蛛絲馬跡的人二十枚銀幣。
惡魔的蠱惑讓每個人都紅了眼——他們不太清楚聖潔的靈魂意味著什麽,但二十枚銀幣,對窮困潦倒的鄉巴佬來說可是一筆天文數字。它隻是一位聖殿騎士兩個月的薪水,隻能買幾塊巴掌大小的奶油蛋糕,隻能換幾筐雞蛋加幾籃水果。但是,這二十枚銀幣,可以讓最可憐的底層人暫時過上貴族的生活——這些錢足夠在貧民區雇幾個人整天伺候你,你可以躺在樹蔭下,讓大汗淋漓的仆人為你拚命扇風;你喝不上冰鎮的檸檬水,但可以試著睡一覺,等著氣喘籲籲的仆人把一桶水從幾十裏外取來,然後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哪怕錢花完的那天你再次變得貧困而肮髒,但是更貧困而肮髒的人會拚命討好你。這便是他們夢想的貴族生活——不是舒適,而是奢靡背後的權勢,是讓別人為自己放棄舒適。一生辛勞的苦命人,他們最想要的東西,莫過於這樣的權勢。
菲麗絲抿了抿嘴,她知道,不論全能之主的意誌多麽強大,這裏都有一場祂無力改寫的悲劇。
“那時候我害怕極了,”奧菲莉亞似乎在笑,“我又哭又鬧,詛咒他們會因說謊下地獄。真是好笑,如果他們已經生活在地獄裏,那他們有什麽理由害怕地獄呢?”
的確,愚昧的眾人很快便意識到征稅官是對的——必須有人要為飛來橫禍負責,而奧菲莉亞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她要麽是勾結了強盜,所以才那麽輕易地讓出了存糧;她要麽是女巫,否則如何解釋她能毫無懼色地與強盜談判?是的,沒人做錯了什麽,隻要把所有罪孽推給奧菲莉亞就萬事大吉了——征稅官可以亮出身上的淤青,哭哭啼啼地向大主教控訴是女巫夥同強盜劫走了稅款和糧食;村民們可以拿著銀幣去城裏瀟灑好幾周,最不濟也能換來一家人足夠過冬的食物。這就是最好的結果,災難的影響會被降到最低,而唯一的代價,不過是說句違心話罷了。
菲麗絲能感覺到人們的目光凝聚在奧菲莉亞身上,她知道他們已經下定了決心。
“不要,”顫抖的少女聲音嘶啞,“我承認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願意賠償你們…”
他們仍舊一言不發,而菲麗絲感受著無言審判的沉重。她眯起眼,準備見證判決。塞連人通常會亮出拳頭直麵汙蔑和不公,在他們的認知中,隻有比家畜還卑賤的奴隸才會忍氣吞聲地跪著乞求他人原諒。
然而並沒有判決。人們圍住她,將她綁起來丟進了羊圈,然後各自回家,好像他們從來沒在那裏,也壓根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征稅官帶著褻瀆神聖的卑劣喜悅進了羊圈,以審問女巫的名義玷汙了她,而後他的護衛們一個接一個鬆開褲帶走了進去…整整兩天過去,她孤獨地躺在塵霾中,孑然一身,曾經平坦的小腹變得又紅又腫,曾經潔白無瑕的身體被烙鐵燙得慘不忍睹。拿到證詞的征稅官走後,一直刻意躲在家中的村民終於鼓起勇氣,接二連三地加入到“審判女巫”的狂歡中去。多次乞求無果後,奧菲莉亞的眼淚早已流幹,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反抗,隻是口中不停念著《聖言錄》,無論他們如何折磨她都不停下。或許是奧菲莉亞的虔誠打動了全能之主,察覺到證詞與案情存在紕漏的教廷高層派了幾位見習騎士前往奧菲莉亞所在的村莊重新收集證據。原本想賴賬的征稅官被這消息嚇得半死,連夜派人把一車銀幣送到了村裏,並囑咐務必要讓奧菲莉亞在調查團抵達前永遠閉嘴。老實巴交的村民沒殺過人,也不敢殺人,便商量起來要餓死她、凍死她,然而不知是不是全能之主庇護,一連三天食水未進,她也並未死在寒風中。於是他們又壯著膽子打斷了她的手腳,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羊糞,燒紅的烙鐵,用於飲水的木槽,都沾上了她的氣味,然而她還是不屈服。直到她的父親,那個本該無條件信任她,保衛她,嗬護她的男人,醉醺醺地帶著一包毒藥出現在羊圈裏,她終於崩潰了。她開始嚎啕大哭,近乎咆哮地詛咒他們。她的憤怒因那些卑鄙的背叛者而激增,她因超脫的感覺而欣喜若狂,曾經的牧羊女被原始欲望的意誌撕裂並重塑,關於至親至愛之人的最後回憶歸於虛無,被膨脹的狂怒和極致苦難放大的失望所淹沒。憤怒和仇恨在被折斷的骨骼間肆意流淌,無力的反抗撥弄得他們口袋裏的銀幣嘩嘩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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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地獄的道路往往由善意鋪就。”奧菲莉亞的聲音裏帶著苦澀,“真是可悲,在一切都尚有挽回餘地時,我的父親不知從何聽說,隻要我能生下他的孩子,就可以證明我不是女巫。他在撫摸我的時候是那麽認真…還叮囑我不要讓他失望,說得好像我不可能懷上別人的孩子一樣。現在你明白了嗎,隻有當我們自以為是去幫助他人時,我們才明白為什麽它會成為別人的地獄。”
“所以你想讓我同情你?”菲麗絲輕蔑地啐了一口,“隻要你還活著,我就絕對不會有這個念頭。”
“在你看來,他們是正義的,對嗎?”
“因為你是邪惡的,所以,沒錯。”
“是啊,那就是我苦苦追求的正義,它回應了無知的我。”奧菲莉亞說,“那句蘭斯話怎麽說的?太陽之下無新事。你以為我沒嚐試過嗎?我沒有嚐試過更溫和的手段,沒有嚐試過把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帶給民眾嗎?哪怕是犧牲自己。我嚐試過很多次,比你想象得更溫和。在成為聖女前,我拚盡全力守護良善,毫不動搖,但換來的隻有背叛,因為出賣我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這些年來,我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聖城不能沒有奴隸,世界不能失去苦難。你覺得這是因為我鐵石心腸嗎?不,這是人類維係自身社會不至崩潰的本能進化。人可以忍受一切苦難,隻要有人生活得比他們更悲慘。說句真心話,菲麗絲,你們從來沒感受過我的痛苦,而我也從未覺得看你們受苦是種有趣的經曆。當我在一旁看著你的丈夫在瘋狂中念著你的名字時,我都難過得要哭了,再看看現在的你,我甚至要吐了。我很想同情你們,但我必須得裝腔作勢,因為這是統治者必須履行的職責,我要和地牢裏的你們一樣滿足我的人民。他們很嗜血,很殘忍,對你做出那些事的人是他們,要讓異端一個個慘死在勞倫斯麵前的也是他們。但我能責怪他們嗎?他們活得如此艱辛,隻有在審判你們時,他們才能感覺到片刻解脫。為了拯救我的人民,我提前向你道歉,如果我犯下的所有罪孽都是為了得到勞倫斯腦袋裏的東西,那無辜者的鮮血對我來說就是必要的正義。”
“嗬,你說的對。”菲麗絲冷冷地說,“你們這些神棍翻來覆去隻會這一套,什麽犧牲和奉獻,這可能是你那被扭曲的人生裏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了。如果我是勞倫斯,我會這樣告訴你:對我來說,我的榮耀和驕傲,就是不把我曾遭受的苦難強加給比我更無力的人。事實上,他也做到了。”
一串腳步在門外停了下來。
“聖座,我把人帶來了。”一個疲憊的聲音說。
“進來。關門。”
菲麗絲的從容瞬間就消失了,更消極的情緒湧上心頭。牢門被打開時,奧菲莉亞正眯起眼注視著心驚膽戰的露易絲。她最嚴重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但還是不難看出她的虛弱。聽說這孩子有些發燒,並且已經好幾天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不過這樣也好。不等菲麗絲發出聲音,奧菲莉亞便蹲下身,從口袋裏掏出了幾顆果味硬糖,像逗弄小狗似的衝露易絲勾了勾手指。
“來我身邊,孩子。”
瑪麗亞輕輕推了推露易絲,她很清楚這孩子現在到奧菲莉亞身旁肯定不會有什麽危險,但如果讓教皇耐心耗盡的話就不一定了。在疲憊和恐懼交織的狀態下,一個孩子很難保持清醒,意識到眼前這個掏出糖果的和善女子就是殘害他們一家的罪魁禍首。而當她接過糖果,被奧菲莉亞擁入懷中時,她的困惑達到了頂峰。
帶著溫度的香氣拂過露易絲的小小臉龐,治愈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有那麽一瞬間,僅僅是一瞬間,露易絲忘記了她的恐懼。
“抱歉,孩子,我必須告訴你這個殘忍的真相——你的父親已經徹底墮落,而你的母親也受到刺激神智不清。我知道這很荒謬,但聽我說,我名為法利恩·奧菲莉亞,全能之主在人間的代理人,你必須相信…”
“不,她在說謊!”菲麗絲拚命掙紮起來,“你這該死的,畜生,雜種!放過我的孩子,你敢動她…”
“看,就是這樣,你母親已經瘋了,我隻能表示遺憾。”奧菲莉亞看向菲麗絲的神情帶著些許同情,她偷偷衝歇斯底裏的菲麗絲做了個捂嘴的動作。“安靜,你這瘋子,否則你別想再見到你的女兒!”
菲麗絲瞧見女兒現在的模樣,她本就憔悴的臉變得更憔悴了。她起了水泡的幹癟嘴唇顫抖著,卻不敢再發出任何動靜。她不敢拿女兒的性命去賭奧菲莉亞人性未泯。
“放了我媽媽,你這個壞東西!”孩子拚命掙紮起來。
“聽著,孩子,我隻是為了保護你。”她將她緊緊擁住,滿臉都是有苦難言的委屈表情。
“你就是個大壞蛋,快放了我媽媽,還有我的爸爸!”
“好,為了證明我是好人,現在我就放了你媽媽。”奧菲莉亞遞給瑪麗亞一個眼神,“解開鐐銬,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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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聖座?”
“你要抗命嗎,瑪麗亞女士。再一次?”
瑪麗亞從很遠的地方就認出了勞倫斯。即使脫下盔甲,她也能辨認出他那跛行的沉重腳步正在慢慢靠近,一步又一步,堅定而執著,帶著焚滅天空的炙熱憎恨與點燃大地的澎湃殺意。
“我心遵主。”瑪麗亞言不由衷地說。
她突然希望奧菲莉亞完全不知道外麵的情況。
不過,看樣子,她也許早就知道了。
“去吧,到你媽媽身旁。”奧菲莉亞苦笑著起身,慢慢退到了牆邊。那孩子跌跌撞撞跑進母親的懷裏,終於卸下所有心防嚎啕大哭起來。在奧菲莉亞的暗示下,瑪麗亞和兩個護衛也來到了奧菲莉亞身旁。這讓身體虛弱的菲麗絲暫時壓下了那永無止歇的殺意。
“你想對我們做什麽?”菲麗絲氣喘籲籲地問道。
“沒什麽,我隻是想證明我不是什麽壞人罷了。多可愛的孩子啊,即使在這裏,也一心牽掛著…”
“廢話少說,”菲麗絲四下打量,匆忙尋找著能作為武器來防身的東西,“你想把我怎樣都行,別為難我的孩子。”
“難道我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你們可以走了,出門左拐,沿石梯一直往上就能看見出口。去吧,看在那孩子的份上,我赦免你們了。”
菲麗絲難以置信地揚起一邊眉毛,她傷痕累累的手緊緊地摟著女兒,身體則靠住牆壁,不敢貿然行動。她的腦中浮現出許多問題,它們拖累了她的腳步。現在,趁著奧菲莉亞的心情難得的好,似乎正是提出疑問的好機會。盡管問這些問題不太合適,但她覺得如果此時不問,未來可能就再沒有機會了。
“你如何證明你的話?”她鼓起勇氣直視教皇的眼睛,“人們都說你並不總是言行合一。”
“是的,並不總是。”奧菲莉亞仰視著虛空中的某處,“但你現在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一時間,菲麗絲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換作以前,這樣的猶豫會被她視為一種軟弱,但現在的她不敢輕易冒險了。
“放過我媽媽…”露易絲跪在地上哀求道:“求求你,不要傷害爸爸媽媽,我會好好把《聖言錄》背下來的。求求你,求求你…”
她的哀慟讓瑪麗亞心碎,這個良心未泯的女騎士低下頭,仿佛是戴上了一張悲傷的麵具。
“好吧,我以全能之主的名義起誓,不會再傷害你的媽媽,也不會讓我的手下傷害她。”奧菲莉亞從護衛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扔到菲麗絲腳下,並毫無懼色地向前幾步,“來吧,挾持我離開這,這就是我給你的保證。”
菲麗絲快速撿起了匕首,但她隻是將利刃指向前方,不敢有其他動作,“也許你的確有意放我一條生路,”她此時的情況不太好,急需休息。在這個地方僵持得越久,她就越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但我也有另一種猜測。洗腦是你的職責,你的專長,而你卻無法洗去我們對你的仇恨,這難道不是一個更好的理由嗎?確立你無限慈悲的形象,以防眾人知曉你的無能?”
奧菲莉亞聽完並沒有惱怒。“如果你願意的話,隨你怎麽想。但這種觀點是錯誤的,盡管你以為我的計劃已經失敗,但目前的情況是:一切都在按照我預測的那樣展開。這片大陸將成為一個整體,神丹帝國會被擊退,文明也將得以延續。正如我所預言的,命運的軌跡不容篡改,一切都將塵埃落定。無論你們做出如何高明的決策,拚了命去避免任何一點失敗,都不會改寫最終的結局。很抱歉,你拒絕了我的好意,是你親手掐斷了自己最後的生路。”
兩隻燃燒的骷髏爪突然猛烈地砸向牢門,嚇得菲麗絲差點丟掉武器。爪子在門板上刮了一秒,然後收回,接著厚重的門板便直挺挺地倒下,被填滿整個出口的猙獰惡魔替代。那是一張可怖的、嘲弄的殘破笑臉,烈焰將白骨之上的些許鮮紅血肉拉伸成冒牌的臉頰和嘴唇,眼窩處則是敞開的黏稠空洞。護衛們下意識聚攏在奧菲莉亞身前,觀看這駭人的怪物,難掩恐懼與驚異。
“安靜!”奧菲莉亞低聲嘶吼。“勞倫斯,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隻有你,才能拯救我們;隻有你,才能毀滅強敵,也隻有你,才能創造奇跡。”她微笑著,臉上卻沒有絲毫放鬆的跡象。“現在,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
最近在為工作的事忙亂,好在終於解決了,雖然收入不高,但勝在穩定,也算了卻一件大事。給大家拜個晚年吧,祝大家龍年大吉,好運連連,事事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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