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眼前浮萍,身後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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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勇士們,你們在猶豫什麽?
    是因為神丹人甲胄齊備,兵刃精致?
    還是因為他們人多勢眾,城高牆固?
    我來告訴你們,長生天的勇士們,他們的確數量眾多,但他們隻是一群兩腳羊。
    掏空他們的內髒,他們會忍。
    淩虐他們的妻女,他們會忍。
    奪走他們的土地,他們會忍。
    哪怕刨了他們的祖墳,殺光他們的子孫,燒了他們的房子,他們還能忍。
    隻要有活命的機會,他們就能忍。
    你們都看見了,即使我們把他們的公主殺死,又分食了她的肉,他們還會讓使者帶著金銀和糧食來求我們停戰。
    你們都看見了,隻要我們把反抗者的頭顱掛起來,所到之處便會不戰而降。
    你們都看見了,他們欣然接受了家畜的身份,因為成了我們的家畜,便不用再借錢交稅。也就是說,在我們來前,他們在地裏辛勤勞作一年甚至不能喂飽自己。
    你們都看見了,他們甚至渴望被我們奴役,渴望被我們鞭打,隻盼著有朝一日能獲得鞭打其他人的權力。
    此等賤畜,便是有萬萬人,又何足懼哉?
    他們隻有一個皇帝,隻要攻破首都,俘虜皇帝,他們就不會再抵抗,他們肥沃的土地便是我們的糧倉,他們的一切都將歸我們所有。
    現在,這些賤畜正在害怕,他們的人數是我們的兩倍,但他們在害怕!他們害怕我們,因為他們知道我們不會滿足,他們知道我們可以殺得他們丟盔棄甲!
    現在上馬,端起你們的戰刀,為了長生天,為了大汗,衝破他們的封鎖,碾碎他們的陣線!
    ——某位可汗親衛於戰前的動員宣講
    在見到來人前,軍吏便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壓力。劍仙那響亮又急促的腳步震得整座城池都在顫抖。這是很明顯的信號,像是十二仙,甚至是他們門下的徒孫,都會盡可能優雅地做每一件事,以彰顯他們與凡夫俗子的不同,但現在他已經徹底卸下了偽裝。
    這意味著毫無保留的憤怒,或是急切。如果一位仙人流露出這兩種情緒中的任何一種,那就說明有人要為自己的作為付出代價了。
    “站住!擅闖太子府,格殺…”一位方才在打盹的軍官下意識喊道,在他喊話的同時,一道朦朧的寒芒閃過,他的胸甲當啷落地,碎成好幾塊。他駭然至極,捂著胸前淺淺的血痕跌坐在地,抬起顫抖的手指,正要下令,便聽見一聲冷哼,如烏雲蓋頂。
    “為何是你們?”劍仙的聲音不帶任何不悅,卻冰冷得令人窒息。“盡忠營呢?”
    整隊軍吏都停下了動作,三位百戶和他們的力士,以及三位身著華胄的金龍衛,頓時都丟掉武器,轉向劍仙的方向,跪伏在地。
    “回稟仙師,小的不知。陛下有旨:太子近來多為民事操勞,略有恍惚,需要靜養,不便會客,故遣…”
    “滾。”
    所有人都不再言語,連掉在地上的兵器也不敢撿便快速退開。劍仙抽劍出鞘,殺氣騰騰地踹開大門,大步流星入了太子府。破軍的鋒刃被拖過石板,發出低沉的尖叫聲。
    前一刻還在竊竊私語的仆人們被駭得四散而逃,好似一塊寒冰投入沸騰的油鍋,整座府邸頃刻間亂成一片,隻有太子的寢室沒有任何動靜。推門進去,裏麵是三個貼身丫鬟和兩位愁眉不展的禦醫。在看到劍仙後,他們隻是默默退到一旁,露出了病榻上的人。
    “誰做的?”
    意料之中的沉默。但這也印證了劍仙的某些猜測。
    “師尊…”太子強撐病體坐起身來,揮手斥退眾人。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充滿了病態的潮濕感,哪怕香篆的輕煙縈繞在房間各處,也難掩太子身上那股死人才有的腐臭味道。
    “師尊,弟子錯了…大錯…”
    “好了,我知道。先躺好。”劍仙壓低聲音,語氣和動作也軟化了不少。“胸腹大片穿刺傷,難以止血。髒腑衰竭,經絡枯萎,是‘虞美人’…嗎?”
    太子緩緩搖了搖頭。似乎是怕劍仙誤解,又費力抬起一根手指,敲了敲床榻。
    “師尊…”他慢慢呼出一口氣。“太遲了。”
    盡管他賭對了,師尊對他本人的重視的確壓過了很多複雜的條條框框,但遲來的轉機並不意味著勝利。在劍仙本尊麵前,他還是那個倔強又懦弱的靦腆孩童,而非人們固有印象中那個伶牙俐齒的仁厚太子。
    劍仙也意識到自己這位不安分徒兒的目的並不單純,他此生最恨被人欺騙。但念在這小子已是油盡燈枯的份上,他非常罕見地保持著沉默,並打算耐心聽完所有解釋。
    病榻上的太子數次張嘴,又似乎因不知該從何說起而皺眉,最後隻能發出一聲毫無頭緒的懊惱歎息。反複斟酌後,他用餘光打量著寢室四周,好像在尋找著什麽。盡管對於一個甚至無法下床行走的廢人來說毫無意義,但劍仙還是讀懂了他的心思。
    “放心說吧,”他半跪在床邊,把“破軍”橫置在大腿上。“我倒想看看,有哪些醃臢貨覺得我拔不出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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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太子剛開口,便感到肋骨處傳來劇痛,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呻吟。照亮著整個房間的燭光輕輕搖曳,倒映在眼底變成了糾纏在一起的針狀枝椏,如一葉扁舟滑入狂浪怒濤中的晃動感喚醒了他的嘔吐欲,他隻好緩緩閉上眼來逃避。然而黑暗亦有其色彩,不斷變換顏色的簾幕和鮮豔的鈍痛就寄生在沉重的眼皮上,讓他無處可躲。
    這生不如死的折磨好像持續了幾十年,當他恢複意識的時候,似乎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到劍仙無法再強撐著冷漠的目光。他緩慢地抬起眼皮,清清楚楚地看見師尊那蒼白憔悴的愁苦麵容,以及那雙布滿血絲,其中正翻騰著滔天怒火的雙眼。他從自己身側收回了什麽東西——原來他在無意識地掙紮中一直緊緊抓著劍仙的手。
    “醒了嗎?”劍仙說著,聲音幹癟得幾乎像在哽咽,“你這渾小子,真是欠收拾了…”
    這一幕有些熟悉。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他剛入門時還很頑皮,與那個和自己一邊大的師兄互相看不順眼,於是兩個少年便為證明自己的勇氣而立下賭約——誰能在成功惹怒師尊後麵不改色地受罰,以後誰便是師兄。李桓偷偷在師尊的酒葫蘆裏下了瀉藥,被揍得鬼哭狼嚎了一整天,而他也不甘示弱,趁師尊出門會友的間隙潛入密室,將十幾顆玲瓏剔透的丹藥當糖豆吃了個一幹二淨。按理說他做的混事要比李桓可惡多了,但師尊隻是鬱悶地搖了搖頭,沒有動他一指頭——所以他輸得非常徹底。據說因為此事,龍帝搬空了半座國庫賠罪,但誰知道呢?父皇向來對他極為嚴苛,那張拉長的臭臉可不會因為他表現出色而緩和半分,亦不會因又闖次禍而再黑幾分。當然,後來他慢慢明白了那些“糖豆”的價值——丹仙是個脾氣暴躁的老叫花子,為了從他手中求幾枚仙丹,即使是師尊也得耐著性子陪他在煉丹的日子裏不停地講江湖秘事,喝酒劃拳解悶。拋開那些丹藥的原料珍貴無比不說,單單師尊搭出去的臉麵就不是金銀能買到的。想到這,太子竟然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體內這毒實在過於霸道,僅是回憶片刻他的腦袋便仿佛吸滿了沉重的泥漿,而這些泥漿在高溫炙烤下凝固成了腦髓。
    “師尊…”太子神智不清地低語著。鈍痛如野獸般在顱骨內橫衝直撞,而後化為一縷滾燙的油霧,慢慢煎烤著大腦。
    劍仙沒有說話,隻是將手按在他的額頭上,隨後呼出一口氣,壓抑著種種本該被遺忘的情感。他發現那些曾經帶給他些許溫暖與愉悅的回憶如今變成了一杯鴆酒,甚至比太子血管裏流淌的毒液還要炙熱。他試著想象自己在蒼龍山山巔打坐,萬籟俱寂的午夜,冰冷的雨水敲打在他的皮膚上,黯淡的星光被封藏在枯枝搭載的水珠裏。但在回憶裏,那滾燙的,令人窒息的悶熱還是占據了上風。
    就像多年前的那場屠戮。哪怕他殺了那麽多人,先帝也無法死而複生,況且他能做到什麽?殺死幾個野心勃勃的凡人,還有他們的族親,到頭來還是會有更多人瓜分他們的遺產,投入全部身家來一場博取皇位的豪賭。他能做什麽?再殺一次?多殺幾個?這毫無意義,是匹夫之怒。太子曾有不同的看法,他在前些年就看穿了這一切——統治者想要統治,弄權者想要弄權,就這麽簡單。所以他想坐上皇位後結束這荒謬的遊戲。他無意推翻帝國,隻是想回到過去的時代。那時君王是人民的領袖,而非殘暴的主人。為此他頑固地拒絕許諾權力,並在有意無意地扶持寒門子弟,以稀釋貴族的權力。荊楚可以再次成為一個開放包容的舞台,而不是龍帝一個人手中的玩物。
    他所想做的就是建立理想國。
    那時候荊楚還不曾講究什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時候宮廷裏既有富商市民出身的冉有,也有農民出身的顏回,甚至是不少農民的生活竟然比一些士大夫還好。年少的太子剛讀到過去的史料時隻感覺不可思議。畢竟自百年前開始,帝王將相都是自帶神話背景的,而他也驗證過,自己的確擁有至高無上,統禦一切的權威。
    甚至連那些要匍匐在自己腳下的普通官員,民眾也會以青天大老爺,文曲星武曲星為他們冠名。那時他不懂很多道理,卻聽說話本裏玉皇大帝的稱號不過才幾十字,而他父皇的稱號已經有了幾百字。百姓普遍認為皇親國戚的血可以包治百病,哪怕隻是被他們看一眼,都能延年益壽。
    他不喜歡被人們端上神壇,雖然他也不介意多看他們幾眼,讓他們認為自己受到了庇佑。後來師門中一位平民弟子向他詳細講述了農民的命運——無論再怎麽努力,也還是逃不過被敲骨吸髓的下場。那時他不信,也不願信,便扮作流民下山生活,個把月後他終於明白,平民百姓是沒有一絲尊嚴的,甚至就連那半分活路,也是被人施舍的。他們貧困、卑賤,被隨意驅使,被隨意壓迫,甚至被隨意殺戮…即便他們知道是誰在吮吸他們的財富,虐奪他們的家產,他們也沒有反抗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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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如畫的厚重帷幕下,是累累白骨和坐在京觀上食肉吸血的怪物。始於對於官僚盤剝的悲苦,對於義人被害的無能為力,對家人無法保護的淒涼,最終變為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不敢再有半分活下去之外的想法。
    所以他想做的事很簡單——取代父皇成為至高無上的神,然後宣布所有人的人格都是平等的。
    然而,要讓貪婪無度的貴人們放下權力並不容易,尤其是二皇子的母妃便是世家宗族的代表。在一次次或磊落或齷齪的交鋒後,他悲哀地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權力隻能用鮮血來換取。根除北方邊患就是他的第一步大動作,首先他必須擊敗並殺死欽察兀魯思大汗,徹底統一漠原,以證明自己有能力兌現看似不切實際的承諾。
    他很清楚現在不是開戰的最佳時機,但深思熟慮後,他隻能選擇抓住這唯一的機會——由二皇子親自出麵拉攏的諸世家在削爵清算的威脅下暫時變成了鐵板一塊,而他們不計代價的賄賂與恐嚇讓朝中半數以上的勳貴倒向了二皇子的陣營。這對那些忠於太子的臣僚是一記致命的打擊,如果他再不還擊,那便不會再有還擊的餘地了,甚至更糟:如果二皇子登基,他便會成為勾結匪寇的瘋子,煽動民變的大逆。不需要二皇子開口,那些自認為受到威脅的人們自然會落井下石,將他置之死地。
    他知道自己早就把那些表麵恭謙的大人們都得罪死了,掩飾已經毫無意義。甚至於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在內也都是工具,用來剜除已經深入骨髓的膿瘡。朝堂是個很複雜的地方,他自以為用升官發財拿捏了那些老東西,卻忽略了升官發財的重要性遠在保命之下。威脅往往並不是來自於多麽棘手的複雜問題,而是那些看似平淡,因此容易被忽視的隱患。每一次朝會後他都會拿出切實利益來安撫手下,然後退回到背景的位置,讓其他人自己發覺他們與太子黨之間的待遇差別。而正是這點最終導致了他的失敗——二皇子隻會對所有臣子露出虛偽的笑容,然後主動暴露在阿諛奉承的聚光燈下誇誇其談,直到最後一位搖擺不定的大人離開。
    二皇子的做派雖然與禮法不合,但至少他登基後不會讓權力結構產生重大的實質性改變。相較於這種帝國權力平緩過渡的方式,讓太子登基就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了。除去少數幾位願賭上性命為民請命的官員外,沒人願意讓一位精明到難以擺布的儲君坐上龍椅,再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倒反天罡。哪怕是太子的親信,在明確了太子的野心後,也開始在二皇子一次次或明或暗的拉攏下做出妥協。
    有汙點的人想要入夥,便要先納一份投名狀,這規矩不論在朝堂還是在江湖都適用。於是便有了李將軍三征漠原無功而返,待太子打算親自掛帥督戰時,恰逢工部交付的半數軍械因運輸途中的種種意外而損壞,負責運輸糧草的王家車隊被一夥流民打劫…在一係列重大問題麵前,第四次深入漠原的二十萬大軍又被分成了幾路去包夾敵人的聚落。因連年戰事和缺衣少食積累的怨氣讓這支遠征軍士氣低落,行進緩慢,而爬冰臥雪打了半輩子硬仗的兀魯思大汗敏銳地抓住了對手的破綻,利用地利將幾千弓騎手分派於各處展開高強度騷擾以混淆視聽,再集結主力將幾路大軍依次擊潰。直到第一封染血的噩耗傳來,太子才驚覺先前那一封封稀疏平常的喜人捷報竟是連個標點符號都算不上真。悔之已晚,大勢已去,最終二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而整片漠原地區的攻守之勢也因此顛倒過來,草原人勢如破竹地拿下了北方的所有牧場,並繞道陲山,將鎮燕關圍得密不透風,由此才有了後來的事。
    “師尊,徒兒求您件事…”
    劍仙瞪了太子一眼,許多年前人擋殺人的氣勢仍在,可太子不再是當年那個怯懦的結巴孩子,他平靜迎接他的目光。
    劍仙錯開目光,語氣有些不耐煩:“自己不爭氣,就別把光宗耀祖的擔子扔給我。桓兒已經替你幹了那麽多髒活,如今已是…”
    太子輕咳一聲打斷了師尊的絮叨。“可父皇不這麽想。江湖險惡,弟子已經領教了。做父母的總該心疼孩子,隻可惜我母妃故去得早,父皇也對我失望透頂了。”
    “你這話是說我不關心徒兒,還是說不在意奪嫡之事?”劍仙皺起眉頭,瞧了眼手中的“破軍”。
    “弟子沒這層意思,師尊多心了。”太子的語氣不算真誠。
    還是要逼我嗎?劍仙一直以為這位弟子會和他爺爺一樣,腰背挺直,殺伐果斷,南征北戰無往不利,打這小子一聲不吭獨自爬上蒼龍山頂拜師,他就這樣以為。可這小子偏偏在錦衣玉食中長成了另外一套脾氣心腸,一臉悲苦的疲憊,學文習武都不算怠慢,卻文不成武不就,做事為人盡是幾分圓滑幾分散漫。十六歲那年不情不願下山,三年後再回來,除了帶回一位性子頗為冷淡的漂亮姑娘和一個嗜酒惡習,沒在朝堂或江湖上翻起半點浪花。反倒是與他一同下山的大弟子李桓似乎頓悟出了什麽大道理,從此不再醉醺醺度日,突然就擔起了大師兄的角色,門內大小事務都要親自過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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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仙本就不想處理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麵對兩個徒弟截然不同的變化,他沒過多在意,隻是在有熟人問起時悶悶地提一句:“娃娃大了不由人,隨他去吧。”
    其實傳道解惑或考核弟子這些雜務,李桓大可以交給其他師弟師妹去做。但他很清楚,交給太子以外的其他弟子,那就真的隻是雜務了。
    蒼龍山有些資曆的弟子都知道太子絕沒有看起來那麽和善,他回宮立威的第一棒,便是把三名大吃福祿銀的老太監給剝皮萱草,那是已故太皇太後的舊人,其中兩個還是伺候過先皇的,是當今龍帝都睜一眼閉一眼不太好動的人。但他就動了,動得幹淨利落,滴水不漏,讓那些兔死狐悲的老東西吹胡子瞪眼卻挑不出一點毛病。
    所以,朝堂上下對他的大人虎變並不奇怪,相對寒酸的府上僅供著一柄鋒利好劍也覺得十分正常。
    劍仙似乎默認了某些事,說道:“你確實過於莽撞了。”
    太子沒有反駁,隻是微微一笑。就連與他同床共枕的太子妃都沒見過他備的計劃書和推理圖,密密麻麻,幾乎將大半個帝國能叫上名字的人物都排了進去。
    “請師尊寬心些。其實弟子這個年歲,想建功立業,醉臥沙場,去江湖上見見世麵,也都是人之常情。”太子眼皮一垂,考慮了下措辭,“常言道堵不如疏,總是裝胸無大誌,怕是也非長久之計。況且,蠱仙和金毛仙,已經…咳咳咳咳…”
    劍仙眼神一凜,猜到了這是某種禁製的效果。天罡有變,恐怕說的便是此事了。結合太子有口難言,龍帝禦體抱恙,昊京城草木皆兵的情況看,也許二皇子已經通過某些手段拉攏到了其他幾位仙人的支持。畢竟宮鬥之事隻有你死我活,而關於皇家血親溫情脈脈的故事隻是講給外人聽的。太子一日不廢,二皇子便一日不得正統;太子一日不死,眾獠便一日不得安心。
    “既說不得,那便不說了。為師雖不精醫道,卻也能替你討個公道。”
    太子如釋重負地笑了。
    一種不安縈繞在劍仙心頭。這小子一輩子都沒怎麽真正笑過,亦師亦父的他自然明白事情怕是不簡單。
    果然,他從身下的榻褥中取出了幾封血書。
    “劍仙葉辰,接旨。”太子的手很穩。
    劍仙沒有動,他隱約猜到了什麽。如果有什麽事是太子需要搬出皇室身份才能讓他接受的,那恐怕除了救人,就隻有殺人了。
    孤時日無多,為告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曉民情,求萬世安邦…
    劍仙皺著眉頭向下看。
    國賊於懷安與北蠻相結,資其糧馬以益兵勢。上燕王家,移檄郡縣,改易旗幟,雜用絳白,更圖後舉…二弟少不更事,與朝中諸臣雖雲連和,卻不辨奸佞之謀,未遑遠略,難當大統…北蠻貪而無信,唯利是視,今虎視眈眈,豈是一城一地能足?今許一城,假已班師,恐從賊之徒一朝四起,還獻燕地盡解體為賊耳,何以自全!
    “你…”劍仙的呼吸愈發粗重,他用顫抖的手指翻開下一封血書。
    天雄府都尉李桓,家富,好任俠…與同郡俠士作亂於上燕,謀曰:北蠻必來侵暴,郡官士卒庸怯,勢不能禦,吾等豈可束手並妻孥為人所虜邪?眾皆以為然,奉其為主。然其興義軍無救生民,乃殺人越貨,此群盜以仙門號令,自稱為民除害,欲殺荊官,分其家貲,淫其妻女。義軍多性貪而好殺,其嚐獲孤檄文,怒而殺人,磔於火上,稍割以啖軍士…
    “混賬!”劍仙一拳將床榻砸破,高聲怒罵道:“你這逆徒,隻為一句家國大義,便要置桓兒於死地?你可知桓兒為你…”
    “孤自是曉得。”太子眼中的愧疚一閃而過,“殺石縣令,斬黃仁明,盜琉璃胄,查背巍餉…柳家之事,孤實在護不住他。師兄之恩,移山填海難還,但…師尊,大勢之下…”
    “什麽狗屁大勢!我怎就造孽教了你個不忠不信不仁不義的禽獸!”劍仙哽咽道:“你是要我親手殺了他,再以大義之名清君側?你這死有餘愧的貪殘鼠輩,怎不下旨一並斬了我?”
    “若師兄此去僅誅首惡,師尊自然不必下殺手,略施懲戒便可。若他殺得太多,手法酷烈,那便請師尊給他個痛快了。否則落到別人手上,怕是想死都…”
    劍仙扔下血書,跌跌撞撞地轉身欲走。他已心灰意冷,連些許怒意都不想有了。
    “師尊!”太子大喊一聲,突然青筋暴起,全身的每個毛孔都開始滲出大量膿血。他呻吟著,咬牙囑咐道:“我三弟有雄主之姿,當為…大…統…盡忠營…在南郊五十裏外…可號令…不可殺之人…識得…在床下…太子妃…身孕,請師尊…”
    劍仙矗立在門外,試圖平複心緒。他全聽見了,一字不差。太子想把自己的死當成仙門插手奪嫡的借口,接著讓盡忠營的心腹以徹查太子死因的名義逼宮,而待到其他仙人和勳貴反應過來想要反擊的時候,會發現李桓和其他幾位豪俠已經把二皇子的靠山人物都殺光了。而且是出於私仇,並和太子與仙門劃清界限的緣故,哪怕他們知道是怎麽回事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畢竟誰能頂著聖旨和暴怒的劍仙,直接指出太子是自導自演了一出苦肉計,用自己和師兄的命將至親至孝,又有些木訥的三皇子扶上皇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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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毫無汙點,毫無負擔,毫無顧忌,有些根基卻從未被當作儲君培養的三皇子,會理所當然地曉情動理,用聖人之言痛斥二皇子,以聽信讒言手足相殘之名徹底廢掉他,並敲山震虎,血洗朝堂,以解決邊患、清洗逆黨、徹查貪腐為由將江湖、勳貴、世家和軍民一並掌握在手中,最終成為真正萬人之上的天子。
    但他畢竟不是太子。
    他又會將帝國引向何處呢?
    葉辰的目光盡力投向遠方。湛藍的天空沒有像過去一樣,有貴人養的燕雀飛過。也許是弄雀兒已經是過時的娛樂了。就連本來清冷的玄天門也被新朝虎臣們的宅邸給擠得水泄不通,更別說外城區那一家家緊挨著的局促屋頂。高大宏偉的城牆和幾乎與河一般寬的護城渠披著金光,晃得劍仙短暫失神。這僅是落日餘暉的恩澤,那抹金色還會持續多久?又將匯入河流奔向何方?葉辰想知道。
    可惜他不是真正的神仙,不管他的目光投向多遠,被層層疊疊建築所阻隔的視線之外,太子留下的血書還躺在地上,將他釘在原地。
    等太子妃第二次喚他,他才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半天他沒等到對方開口,便問了句:“還有何事?”
    已經顯懷的太子妃端著血書,一手墊著微微隆起的肚子行禮。似乎是不太方便,她的身子又微微直起些,“仙尊這一路趕雲追月,想必是乏了。我已吩咐下人,備好一桌便飯,還請…”
    “不用。”葉辰轉過身,好像又回到目空一切的淡漠樣子。“我見過你,田家的小姑娘。你是蠱仙的第幾代弟子來著?”
    若是往常,太子妃隻會笑笑,讓對方去猜,可是這回,她卻把頭埋得越發低了,裝作沒有聽出對方的弦外之音。“第十三代。因為天賦平平,隻學了一點皮毛便被趕出師門了。”
    “我那傻徒兒所中的‘虞美人’,便是你的手筆吧。”
    太子妃的臉一陣白一陣青,一言不發地護著肚子,不敢有任何動作。
    “那老妖婆的毒不是這樣使的,”他接過血書,並沒有用太重的語氣,“這樣明顯的手法,稍有些名氣的江湖客都不會用。”
    “但夫君說,隻有這樣,才能…”
    葉辰以最微小幅度的動作並攏兩指,突然向前一點,直刺太子妃的額頭。這是毫無花哨的殺招,比任何江湖客刺出的搏命一劍都要快、都要準。一切都過得很慢,慢得好像時光定格在了這一瞬,隻有某個本不該存在於太子妃心底的情緒不斷膨脹,直至衝破那些胡亂的思緒,衝破家族的枷鎖,甚至衝破了對未知的恐懼。
    避無可避,也不能再避。
    兩人身形一錯,一縷青絲已經到了葉辰手裏,要不是他回身拽住太子妃的後衣領,她幾乎被嚇得摔在地上。
    “小妮子,這就嚇傻了?是不是從沒想過我會動手,”葉辰慢慢鬆開衣領,讓太子妃坐在地上,“殺人、仇恨、背叛、利用…朝堂上這些東西可比江湖上還要多。瞧你這沒用的樣子,還真以為吃定我了?”
    這輕蔑而清晰的嘲諷如一把劍插入心底,將她釘在原地。
    他冷冷看向屍骨未寒的太子,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為先皇複仇時,他以一敵三,討不到任何便宜,隻能靠不顧自身安危的拚命打法去賭對方不敢與他換命。他賭對了,因為他們有太多能擺上桌的籌碼,自然就不敢輕易押上自己的命。
    於是便滿盤皆輸。
    “我命尚且不由我,更何況…罷了罷了,”他的目光落回太子妃的肚子上,“過去是老爺子逼我,現在是小娃娃逼我。你要是有什麽牢騷想跟這渾小子說,就過去吧。實在哭不出來,就狠掐自己一把,多少能擠出兩滴眼淚。”
    太子妃一愣,隨即點點頭,緩緩爬到太子跟前。經曆了太子精心安排的“胡鬧”,她已經徹底麻木,不想再違心地表演什麽了。
    可若不把戲演全,太子死都不能瞑目。
    憔悴的太子妃抬頭看向這個從未愛過她的夫君,曾經平易近人的灑脫少年已比她還蒼白許多。她伸出手,捏住他的臉,就像許多年前,在每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捏一下哼哼唧唧的苦笑臉頰。隻是這回,她捏得很重,捏得自己呲牙咧嘴,眼眶泛紅。
    一隻灰白鴿子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圓潤弧度,輕輕落在不遠處的枝椏上,轉動圓圓的腦袋,漆黑眼睛盯著太子,發出咕咕叫聲。它的腳上綁著一隻可以塞下一張短箋的銅環。為太子獻出了大半人生的太子妃勾了勾手指,鴿子便飛到了枕邊。她麵無表情,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該來的總會來,該做的還是要做。
    銅環裏的短箋上寫著:“帝星飄搖。”
    那短箋,與床褥一樣被血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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