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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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罰神選誕生於一位暴君被她深愛的神明扼死的那一刻。當她怨歎出臨終之息,親眼目睹整整一座城市的鮮血為她陪葬時,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審判者,馴服造物主的半神,惡魔中的惡魔也降臨到了人間。
這其中確實有種淒涼的詩意。
曆史這個善變的騙子會吞噬掉這位神明與遭到背叛的暴君的名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們的故事毫無意義,不過是一個擁有上億人類的大陸上的區區兩個個體,在一個黑暗時代下玩弄了一個自命不凡的龐大帝國。他們的故事隻影響了後世的吟遊詩人,因為在此之前,沒人能想到區區幾句無比高潔動聽的口號加入丁點私欲和謊言,就能帶來這麽多苦難。
由他們的苦難誕生的天罰神選並不知曉自己可以做什麽。背叛是它的父親,痛楚是它的母親。它在分割現實與虛空的地帶成長,在流淌著整座聖城居民血肉的煉獄中啼哭。沸騰的憤怒與絕望自然會讓它知曉世界的運行法則,但它是如此虛弱無力,即使時間於它而言並無意義,它也無力改變任何東西,更別說毀滅世界了。
當然,如果預言準確的話,有朝一日,它會將世界施加給它的萬般折磨以更加惡毒的形式百倍奉還回去——它口吐劇毒,於是世界便死於惡疾。
但“有朝一日”究竟是什麽時候,誰知道呢…現在沒人關心這種爛醉的三流詩人都不可能描繪的扯淡傳說。我們必須慶賀——神丹帝國的陰影暫時不會籠罩這片天空了,它就像個貪吃的臃腫巨人,被一隻饑腸轆轆的野狗開膛破肚,露出了柔嫩的心髒。全能之主在上,哦不,諸神在上啊,雖然素未謀麵,但我們由衷地感謝那位兀魯思大汗,感謝那個喜歡滿世界找茬的鄂斯蘭帝國,如果沒有他們,恐怕一支裝備精良的艦隊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征服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是的,我沒開玩笑,起碼在選帝侯們建立帝國之前,在幾百個背棄誓言互相攻伐或閉門不出的領主達成共識之前,我們一盤散沙,不堪一擊。
作為奧菲莉亞指定的繼承者,卡西奧佩亞用空頭支票拉攏了很多野心勃勃的小人物。她頒布了新法令,在地圖上劃出新的疆界,聲稱自己將帶來全新的秩序,並確保永遠的和平。這個拙劣的模仿者甚至引用了一段《聖言錄》中的發言:“應行之路,我們行盡了。當守的道,我們守住了。從此之後,自有那公義的冠冕為我們存留。”諷刺的是,這些之前幾乎從未被人正眼瞧過的小人物好像如有神助,最終他們真的建立了一個帝國——有的選帝侯南征北戰,無往不利。有的選帝侯巧舌如簧,蠱惑人心。還有的選帝侯不問世事,隻是一味的提供海量軍械物資…總之,他們用了三十年的時間,在蘭斯和塞連的殘軀上建立了這橫跨南北極點的龐然大物。除了西境個別小國因曆史文化等諸多因素始終處於獨立狀態外,就連秘法之地也並入了希摩斯帝國的領土。
至於那個沒講完的故事…沒錯,我也記起了它的結局:在某個非常遙遠的國家,有個不懼死亡的戰士,他身體強組壯,仿佛連箭矢都無法射穿他的肌肉,因此他總是置身於戰場中央。某天,這個戰士夢到了一隻三眼烏鴉,烏鴉稱讚其戰鬥的勇猛,在他耳邊低語,讓他在"以犧牲自己為代價,結束戰爭,世界和平"和"不老不死的身體’這兩個願望中選一個,幫他實現。
那戰士,最後選擇了‘不老不死的身體’。此後,他殺敵如割草,戰鬥的英姿令人瞠目結舌。無論直麵多少箭矢,無論直麵多少刀劍,他都能殺進敵軍腹地,如入無人之境。慷慨的國王賜予戰士許多頭銜和財寶,甚至將自己最美麗的女兒許配給他。多年以後,戰士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的戰鬥技藝和文學素養登峰造極,他無時無刻不過著醉生夢死的糜爛生活,他的女人和她們所生的野種們能夠組成半個軍團,他被公主精心打扮成一個完美的英雄,一個“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男人和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女人”。他享受著被無數人愛慕的感覺,也享受著被無數人奉承的感覺,國王甚至公開宣揚他將成為自己的繼承人,親自帶他品嚐手握權力的美妙滋味。他還需要什麽呢?偶爾他感到無聊時會帶領軍隊攻城略地,重溫勝利的榮耀,享受士兵們的崇敬,享受把強敵踩在腳下的快感…他已經心滿意足了,以為輝煌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
然而許多年過去,忍無可忍的諸多敵國終於聯手,一鼓作氣攻陷了王國,燒毀了宮殿,殺死了國王。他孤身對抗千軍萬馬,最終被生擒下獄,從一個渾身散發耀眼光芒的完美王子變成了卑賤奴隸的寵物。
他的新主人對他恨之入骨,把他赤身裸體地丟進角鬥場,讓他在一次次命懸一線的死鬥中遍體鱗傷,並差人大聲朗誦著讚美他英姿的詩歌,以及哀悼美少年凋零於戰場上的詩歌。
但他受再重的傷也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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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的主人將他五花大綁,丟給一群最下賤最肮髒的醜陋奴隸,注視著他被牲畜般獸性大發的男男女女一次次生吞活剝而無法反抗。
但這種全新的感官刺激以及被人蹂躪到死去活來的痛楚於戰士來說僅是一種令人上癮的怪異興奮感。
畢竟他不會死。
最終,變態的主人設下陷阱,引導著戰士,在無數人麵前讓他親手殺死公主,還有一個又一個或咒罵或哀求著他的孩子們。愧疚和悔恨擊碎了戰士的精神防線,撕碎了他的靈魂。主人愉悅地欣賞著戰士扭曲的表情,然後心滿意足地揮揮手,把戰士當作最低賤的x奴隸賣掉了,讓這個一直過著優渥奢侈的生活、品嚐過權力和榮耀滋味的奴隸,去品味失去一切的味道,感受內心空無一物,隻剩下熾熱仇恨煎熬的滋味。
狂喜、悲傷,愉悅、痛苦,榮譽、恥辱,純粹無暇之愛與扭曲背德之欲,又或者其他更加複雜的情緒,此後都不複存在。
但主人似乎忘了,戰士不僅不會死,他也不會老。
許多許多年後,殘破不堪的戰士組織起一支反抗軍,擊潰了敵人,他再次來到主人麵前。完全被仇恨支配的戰士一把將奄奄一息的遲暮主人摁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曾經所受的所有苦難都發泄在他身上。終於,隨著複仇的快感最後一次噴薄而出,無盡的空虛籠罩了戰士。
當晚,三眼烏鴉再次出現在他的夢中。戰士懇求烏鴉讓自己死去,但烏鴉說戰士不會死。
他永遠都不會死,無論多麽饑餓,無論多麽痛苦,也無論多麽後悔,他都不會死。
他永遠都不會死。
——《舊大陸通史》最終章殘稿
在蘭斯北部那片被風吹得瑟瑟作響的貧瘠土地上,今年的秋天比往年更加蕭索。落葉如燃燒的餘燼般飄零,村莊的炊煙在微冷的薄霧中掙紮著升起,而後不情不願地匯入陰鬱的天空。
瑪麗亞女士——這位身經百戰的騎士,此時已經痊愈。隻是她未身穿盔甲,兜帽下的目光也變得茫然失落,再不複此前鋼鐵般的堅韌。她站在陳設簡陋的會客室窗邊,漫不經心地撫摸著窗戶。仿佛她隻要凝視這麵沉默的鏡子,就能看到自己過往的榮耀。
片刻後,她回身行禮,而後緩緩垂首發言。
“事實上,先生,感謝您的慷慨,但金幣於我而言並無意義。我需要口糧,還有布料,以及…”
“哼,”癱坐在華貴長椅上的肥胖貴族發出冷哼,睥睨著眼前這位極盡謙卑之態的修女。“你未免也太過貪婪了。”他慢慢吸溜了一口熱茶,而後慢條斯理地喊了一聲:“衛兵,送客!”
瑪麗亞自然知道自己的請求確實有些過分——因為連年戰爭和瘟疫的流行,導致糧食的價格大幅上漲,曾經幾枚銀幣就能買一大袋的劣質麵粉如今已經成了市場上公認的硬通貨,其實際價值甚至在某種程度已淩駕於黃金與寶石之上。在奧菲莉亞統治時期,即使糧食短缺,屈於教會法令的淫威,掌控農莊和牧場的貴族們也隻能咬牙切齒地將珍貴無比的食物以成本價賣給教會,再由教會統一劃撥分配給各地——現在可不會了。聖城的毀滅成了神權政治終結的第一聲喪鍾,而在失去外部壓力的第二個月,塞連內戰便迫不及待地爆發了。暗中倒向神丹帝國的小貴族們組成了政治同盟,他們一邊宣稱腓特烈三世得位不正,是通過陰謀詭計竊取皇冠的卑鄙小人;另一邊,他們幻想著神丹帝國的龐大艦隊正載著無數士兵遠渡重洋。隻要他們抵達近海,大逆腓特烈的擁護者們便會一哄而散,到時會有一位懶洋洋的征服者踏上這片土地,用困倦而乏味的語氣表彰這群跪在地上親吻他腳趾的奴隸,並許諾他們可以繼續擔任這片土地上的領主。保皇派人心惶惶,因為神丹帝國的一支艦隊就停靠在北方的不凍港補給物資,雖然它還沒有什麽大動作,但沒有任何官方通告便讓軍艦靠岸停船是一個無比明確的信號——這片土地已經歸神丹帝國所有了,龍帝不會屠戮自己的子民,但如果這些刁民不識好歹地發起反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原本就連腓特烈自己都以為隻剩臣服這一個選擇了,隻是後來沒人料到,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那支艦隊就像來時那樣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於是捕捉到某些風聲的腓特烈終於得以放手清算叛逆者的罪行——雙方都知曉事已至此,任何談判與協商都改變不了你死我活的事實,於是這場蓄謀已久的血腥內戰拉開了帷幕——失去了神丹帝國的穩定貿易供給,而奧菲莉亞親口保證的“大量糧食將以穩定低價優先供應給塞連”的承諾也隨聖城的傾頹而變成了一句空話。靠近塞連的蘭斯北部貴族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糧價抬到了天上,以保證無論是哪一派殺紅眼的塞連人來購糧,都必須留下兜裏的最後一個子兒。瑪麗亞麵前的威廉爵士就是如此——此前他被遠在王都的同僚們戲稱為“土撥鼠”,因為他那塊窮得可憐的封地除了農作物以外什麽都不產——現在就不同了。通過販糧和走私軍備,他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搖身一變,成了無數大貴族都需要巴結的闊佬。瑪麗亞帶來的那袋禦貢茶葉雖然是名副其實的奢侈品,但已經成為合格奸商的威廉爵士很清楚,它抵不了多少糧食,更別說布料和藥品這種奇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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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瑪麗亞看著漸漸逼近的兩名護衛,心知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她不是沒考慮過動武,但一來對方並不是沒支付報酬,動武之舉與強盜無異;二來受過兩次致命傷,她的動作已灌滿了憂慮和猶疑。她能擊倒那些護衛,也能挾持威廉爵士,但她無法保證被門口那名衛兵照看的露易絲不會受到傷害。
“我請求您…”她終於在護衛們把手按在她肩上的前一刻跪倒在地,飛快地說道:“我什麽都不要了,隻要糧食就好…求您發發慈悲…”
護衛的粗暴逐客動作並沒有到來。無論威廉爵士有什麽打算,他舉起的掌心已經說明了此事還有轉機。護衛們對視一眼,默契地輕歎一聲,轉身走向屋外,並順手掩上了門。顯然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他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好,你乞求慈悲,那我就給你慈悲。”威廉爵士透過門縫遠遠地瞥了不知所措的露易絲一眼,把目光轉向跪倒在地的瑪麗亞。“把那孩子賣給我,我會給你半袋麵粉,沒有摻沙的那種。或者…”
他注意到即使跪在地上,瑪麗亞仍然下意識想去關注那孩子。談生意最忌諱的便是讓對手知道你在意什麽,這意味著他可以肆無忌憚地要價。
“不可能。”果然,瑪麗亞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我剛才說了,或者…”
“或者什麽?”
“你難道從沒意識到自己是個姿色不錯的女人?”威廉爵士眯起眼睛,殘忍地笑了。“我想要一個儀表堂堂、舉止優雅的繼承人。這是你唯一能為我奉獻的價值。你可以拒絕我的提議,但我的憐憫也到此為止。”
是啊,這的確稱得上憐憫。如今到處都在打仗,田野和森林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體,而村莊裏纏著肮髒繃帶滿身膿瘡的病人正散發出死人身上特有的惡臭,這讓他們彼此的分別越來越模糊。顯然到了冬天情況會更糟,這片大陸從未經曆過這種程度的折磨。即使千方百計躲過了戰場上的每一發流矢,每一柄矛和每一種惡疾,一息尚存的人們依然隨時可能因為饑餓與寒冷曝屍荒野。
所以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憐憫。威廉爵士不同於那些死要麵子的同僚們,他對貴族的矜持動作和巧妙暗示不屑一顧,他沒受過宮廷禮儀的熏陶,也覺得沒必要非得把所有需求都講得那麽隱晦。他有足夠的糧食,健壯的士兵,還有一個被加固過,足以抵禦小股強盜和流民衝擊的小城堡,他不需要為怎麽捱過這個冬天而發愁。如果非要說他缺什麽,那就是他缺個兒子,女兒也不是不行——總之,他需要一個上得了台麵的繼承人。他治下的女人們個個五大三粗,滿口黃牙,耕起地來不比男人差多少,而那些優雅美麗的貴族小姐又瞧不上他這個“土撥鼠”…瑪麗亞就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她容貌姣好,身體健康,學過禮儀,能認字,會算賬,甚至可能還會一點劍術…這些顯而易見的特質意味著她肯定能生出自己滿意的繼承人。
瑪麗亞沒有動,她滿臉糾結,既不想同意,又不敢反駁,憋了好半天,她才小聲喃喃道:“我…我是個修女,不能…”
“那說明你是個處女,非常好。現在,脫掉衣服,或者帶上金幣滾出我的領地。我給你五秒鍾的時間考慮。”
走投無路的瑪麗亞隻好慢慢解開胸前的扣子,相較於往常的雷厲風行,如今她的動作慢得就像個癡呆兒。幾秒鍾過去,她隻解開了兩個扣子。沒那麽難,對吧?隻要把扣子都解開,就有糧食,還有布料…有了這些寶貴的物資,她就能把露易絲養大。
“快一些!別浪費我的時間!”威廉爵士一邊咆哮,一邊仔細打量,就像在查驗貨物有沒有磕碰痕跡。看起來他很滿意,時不時點點頭,如同赫菲斯托斯專注地欣賞著阿弗洛狄忒出浴時的柔美曲線。
“我要的東西呢?”瑪麗亞壯著膽子停下動作,與他對峙。
威廉爵士咧嘴一笑。一個修女,以獻上自己的純潔為代價討要生路,這件事本身就比他所得之物更加吸引他。
他可不是什麽虔誠的教徒,甚至在神權統治時期他也未公開敬仰過全能之主。
“你還沒完全展示自己的價值。”
“你真的…能忍受嗎?”
“忍受什麽?”
衣裙落地的那一刻,威廉爵士隻感覺胃裏翻江倒海。瑪麗亞的確相貌不俗,她的身材也凹凸有致,長期的鍛煉和訓練使得目力所及之處的線條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曲線,但…那常年隱藏在戰甲下的身體同樣飽經十幾年的殘酷淬煉,之後的上百次征戰更是讓身先士卒的她傷痕累累。那錯綜複雜的刀疤與深痕,如同一張張沒有牙齒的嘴,嘲笑著威廉爵士的貪婪。她早就猜到了結果,索性鼓起勇氣張開雙臂,俯視他的雙眸中閃爍著理所當然的鄙夷。
“好,非常好。我明白了。你沒有染病,很好…”威廉爵士幹嘔兩聲,毫不掩飾眼中的嫌惡與憤怒。“晚上熄了燈再來,免得那些鬼東西出現在我的噩夢裏。現在,去洗個澡,吃點東西,做好侍奉我的準備。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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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兵推門而入,將一小袋麵粉扔在了地上。
“你可以走了,女士。拿上你要的東西,離開這裏,永遠別再回來。”
“什麽?我什麽時候允許你這下賤的…”
“發號施令?抱歉,威廉爵士,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們的領主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僅讓威廉爵士火冒三丈,也讓瑪麗亞為之一怔。
“因你的不虔不敬,全能天父已收回了祂的恩典。”一個教士打扮的青年走上前來,“罪人威廉,你壓迫人民,販賣軍備,引導爭鬥,褻瀆神明,罪大惡極。跪下懺悔,並讓你的士兵放下武器,我可以代表全能之主…”
“寬恕我?”威廉怒極反笑,“聽聽你那狂妄的夢囈!我是威廉爵士,一個被菲利普陛下親自敕封的領主,一個擁有三百人衛隊的蘭斯貴族!說吧,是誰指使你們的?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我可以讓你們死得痛快些。”
“快了,”教士好像並未察覺到叛變衛兵的動搖,他雙手合十,閉眼祈禱,神情無比虔誠,“就快來了,我能感覺到,很快…”
“衛兵,衛兵!”受到無視的威廉爵士大聲咆哮著,有十多人聞訊趕來,而在他們到來的同時,威廉爵士隻感覺有一口大鍾在顱內敲響,他的視線因惡心而眩暈。滾燙的膽汁湧上喉嚨,幾乎要將他從內而外烤熟。他一拳砸在自己的頭上,短暫地刺激了神經,他咕噥著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向門外仍忠於他的護衛們。
“我…咕…不…”
威廉爵士知道自己應該是中毒了,但他說不出來。此刻天空在燃燒,大地在震顫,如潮水般向他湧來的惡魔也已揭露了真正的麵目。
那杯茶裏有毒。
“威廉爵士,這便是全能之主對你施加的懲戒。你會在痛苦中死去,如同被你加害之人那般。”青年教士麵色如常,如轉述神意般慢慢說道:“唯有諸神永存,唯有信仰永存。爾等愚昧無知者,好好看著罪人威廉受苦,而這隻是你們剛剛開始學習的第一課——必須敬畏諸神,尤其敬畏全能之主。這並非教訓或警告,而是你們必須接受的真相。”
真相,謊言。事實,虛象。於威廉而言已經不再重要,生命在此刻隻剩下痛苦與掙紮。但死到臨頭,他反而笑了起來,起碼他猜到這是誰的手筆了。肯定不是全能之主,他知道。指望那位軟弱無能至極的新教皇去約束他們卑劣的本性嗎?那幾位選帝侯對權力與資源的渴望遠遠超乎一輩子都待在聖城念經的烏合之眾們的想象。他們會吞下這片領地,宣布它將皈依全能之主。但不久之後,他們便會釋放他們的奴仆,允許他們去狩獵,去掠奪,以仇敵與親友的鮮血去染紅這片土地。
因為這裏的物資,肯定不夠他們所有人都捱到明年春天。
或許就現在的情況來說,死亡本就是一種解脫。
……
“聖域在此,我們與祂同在。”
隨著幾輛馬車停在城堡外,瑪麗亞的懷疑轉為了確信。威廉爵士的確死於守夜者的暗殺。當那年輕教士大步走向馬車,一隻手反複翻轉他的釘錘時,一切都安靜了下來。他正是那位選帝侯的死亡使者,血跡斑斑,孽行累累。
“大人。”他大步穿過屠場,釘錘上掛著顱骨的碎屑。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誇張地向馬車鞠躬。“我們兵不血刃就拿下了這塊領地。”
約翰·德雷克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四處張望,從農田掃到城堡。自打成為第二位選帝侯之後,他就突然能氣定神閑,泰然自若地審視屠殺與劫掠了。畢竟就連猩紅大公都被他親手殺死,區區幾十個負隅頑抗的凡人受難者,又算得了什麽呢?
“下次動手利落點。”選帝侯德雷克沉聲道。“你殺害了我的人民,毀壞了我的資產,若是下次再這樣,你知道後果。”
“又得做做樣子,你討厭這樣,這是你最不擅長的事,對吧?”同乘一輛馬車的塔爾霍夫一麵嘲諷,一麵喝著美酒,引得德雷克的麵部肌肉一陣抽動。這兩人勢同水火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在塔爾霍夫眼裏,一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屁孩因為機緣巧合殺了猩紅大公,然後才得到了如今的一切,這與他本人的能力沒有一點關係——他的熱誠與無知襯不起選帝侯的桂冠。而在德雷克看來,塔爾霍夫那股蘭斯貴族特有的傲慢勁簡直是人憎鬼嫌,他不過是個落魄家族出身,自詡清高的鄉巴佬而已,憑什麽也能被封聖,與自己平起平坐?
“如果你繼續侮辱我,我可能會割掉你的舌頭。”
“是嗎,我到底怎麽侮辱你了?”
“這是我的領地,他們是我的人民,不是你的。”
塔爾霍夫沒有看他:“沒錯,希望你不會再有求於我。我之所以會來是因為聖座的命令——必要時動用武力剿滅異端,德雷克,別忘了這點。”
“放心好了,隻要我打開糧倉,宣布仁慈的新法,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叩拜我。不會有任何意外,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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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爾霍夫眨了眨眼,似乎想笑。“是嗎?”
“是的。”
此時,瑪麗亞已經帶著露易絲躲在了人群中。她不知道現在的教廷到底是什麽樣,也不清楚這兩位名義上忠於全能之主的大人物是否懷有仁慈——如果是那就太好了,她可以憑借修女的身份獲得庇護,不必再為了丁點食物低眉順眼。
“我們為什麽不跟那個姐姐一起離開這裏呢?”露易絲怯怯地說:“我想吃新鮮水果,還有那個甜甜的,白白的…點心。”
“杏仁豆腐?”瑪麗亞也承認神丹使團的飲宴規格之奢華,是許多大貴族都望塵莫及的——他們不缺錢,更不缺品味,哪怕出逃過程格外倉促,每到一處,他們也從不吝嗇吃喝。大多數情況下,一頭黑發和黃皮膚加上充滿異域風情的華服就能讓當地貴族自願獻出物資了。露易絲憑借年幼的優勢得到了多數使團成員的寵愛——一路上她吃的是禦廚烹飪的山珍海味,蓋的是柔軟舒適的天鵝絨毯子,那個端王的貼身護衛格外寵愛她,經常會送她一些金銀配飾之類的小玩意。瑪麗亞清楚,除去臨時達成的契約外,便是露易絲在陷落之日的表現征服了他們——麵對一個猙獰可怖的魁梧戰士,竟能舉劍擋在她身前,此等勇氣即使對成年人來說也過於苛刻,但她做到了。端王的貼身護衛,似乎並不隻是護衛,她毫不掩飾自己對露易絲的喜愛,話裏話外都想讓露易絲跟自己去神丹帝國。原本這件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可後來某一日,端王與那護衛的身份似乎完全掉了過來——身為皇親的端王一改往日的傲慢,當眾對之前他愛答不理的護衛跪了下來。後來經過多方打聽,瑪麗亞才知道那個名叫白翎貞的女人是劍仙的師姐,而端王之所以突然意識到了她地位不凡,是因為一封來自國內的密信。太子暴斃,龍帝駕崩,二皇子被廢,三皇子登基,而明麵上促成這一係列變故的人正是劍仙葉辰——她的師弟。端王自知他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到頭了,以前作為龍帝的兄長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橫行霸道,但現在難保新帝不會拿他過去的種種卑劣淫行開刀祭煞,血洗朝堂,畢竟他很清楚這位侄子是個怎樣無情的冷血動物,而自己的掩飾手法,又一向不太高明。
白翎貞沒有表態,她也知道官場險惡,表錯態就是站錯隊,如果無意中忤逆了新帝,就是劍仙也保不住她——畢竟,有太多人不想讓三皇子登基了,而他們不敢公開表露敵意,卻能拿劍仙一脈德行有失之事大做文章,從而逼迫新帝自斷一臂。
太子暴斃,新帝登基,外敵叩關,四州民變,朝堂洗牌,世家被屠…這幾件事中單獨拿出任何一件都不算什麽天塌下來的大事,但偏偏幾件事趕在一起,就成了一場空前浩劫,沒人能獨善其身。思索再三,最終白翎貞沒有再提帶露易絲回國的事,畢竟現在神丹帝國的環境,怕是比這裏還要危險。
待到瑪麗亞養好傷,便是分道揚鑣的時刻了。臨走前使團留下了一些金銀,還有一袋禦貢茶葉。如今他們也是自身難保,瑪麗亞沒法厚著臉皮討要更多東西了。
“那個姐姐說,隻要我帶著這個,以後隨時都可以坐船去找她。”露易絲撫摸著胸前的晶瑩玉墜,喃喃自語道:“那為什麽我們不能現在就去呢?”
瑪麗亞無言以對,隻能摸了摸她的頭以示安慰。
夜幕降臨,但村莊沒有被黑暗吞沒——冰冷詭譎的暮色籠罩著城堡和房屋,一輪蒼白的月亮懸掛在西方的地平線上,如同死神手中的鐮刀。選帝侯德雷克已經派人掘地三尺,翻遍了這裏的每一座房屋。而選帝侯塔爾霍夫就這樣默默地看著他們徒勞地搜尋,一袋袋摻沙的麵粉和一箱箱粗陋的甲片便是他們的所有收獲了——沒有布料,沒有藥品,沒有燃料,也沒有預想中的,更多糧食。
一小時後,他們放棄了此地可能存在地窖或隱蔽倉庫的幻想。事已至此,德雷克隻好回歸了他熟悉的職責——宣講,傳教,安撫手下,並許諾未來。老天啊,為什麽隻有這點東西?怎麽可能是這樣?那個該死的威廉爵士,他把糧食都藏在哪了?
平民出身的德雷克確實忽略了一件事,而身為貴族的塔爾霍夫一開始就發現了他的盲區——威廉爵士的領地的確能產出不少糧食,但完全沒意識到未來可能是什麽光景的“土撥鼠”自作聰明地將這些救命稻草都換成了別的東西——比如茶葉。塔爾霍夫此前沒少和他這樣的貴族打過交道,所以非常清楚他們的短視和貪婪,以及他們會在盲目樂觀的狀態下做什麽蠢事。在他這種人看來,糧食這類基礎物資,隻要留下勉強夠人民生存的份額就足夠了。
更執著的士兵或許會在某個民眾家裏搜出些許陳年存糧,但塔爾霍夫不認為那點東西能滿足滾雪球般日益壯大的選帝侯的隊伍。他曾用兩車土豆讓塞納城就是勞倫斯的流放地,蘭斯邊境)守軍主動打開了城門,然後看著虛弱的女人和滿身膿瘡的男人拚命叩拜他直至頭破血流。最終塔爾霍夫下令處死感染者,並焚燒他們使用過的布料與物資。當焚屍坑裏的衝天大火熄滅時,塔爾霍夫已經不再對同胞存有任何憐憫與仁慈。他滿身血汙,神情肅穆,望向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之後每到一城,情況基本都是如此——死寂如墳墓,填滿了幾近腐爛風化的屍骸。而接下來,威廉爵士的領地也將變成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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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有一半人沒來,大人。”年輕教士低聲提醒,“這不是個好兆頭。需要我通知軍隊準備戒嚴嗎?”
“那又如何?”德雷克瞪著筆記本,瘋狂翻閱法令與名單。“這幫鄉巴佬沒見過全能之主的恩惠,自然會膽怯,這太正常了。去給我弄杯酒來,我要開始宣講了。”
教士欲言又止,微微頷首,隨即消失在夜色中。
沒什麽大不了的,人潮紛至遝來,聚集在村落中央的空地上聆聽他們新主人的發言。德雷克故意斥退了塔爾霍夫的軍隊,以確保他們不會嚇到這幾千名觀眾。他不能讓卡西奧佩亞失望,尤其在教廷失勢的消息已經傳開後。因此,他身旁隻有幾位守夜者隨行保護,以向人們展示自己的誠意。據他所知,教廷的什一稅可比當地的雜稅仁慈多了,他們會皈依的。
按照德雷克的設想,宣講完之後會有唱詩班齊唱聖詠,而後他會大手一揮,允許人們舉行慶典,在今夜飽餐一頓,以慶賀他們成為了神國的子民。雖然之後的饑餓很難捱,但…這都是值得的,對嗎?
“大人,恕我冒昧,您真的不需要更多安保措施?”
“沒有塔爾霍夫的軍隊,效果會更好。”德雷克接過酒杯,將清新的果酒一飲而盡,“還是說,你在質疑什麽——難道我的子民不配瞻仰他們救世主的神采嗎?”
“當然不是,尊貴的大人。”教士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然而,您的光芒萬丈或許會讓這群鄉巴佬倍感壓力。我是說…您何不在遠離人群之處宣講?比如城堡的塔樓上,或是村外的高台上。”
“給我聽好,我是選帝侯德雷克,斬殺大逆奧蘭多的英雄,受奧菲莉亞聖座敕封的純潔者,大慈悲者,有權統領半個國家的西境總督。這是屬於我的榮光,你休要剝奪我的臣民向偶像頂禮膜拜的權利!”
於是,此事塵埃落定,傍晚時分,德雷克來到人群中央,登上臨時搭建的高台,帶頭念誦禱詞,宣布這片土地將不再受暴君的壓迫,並在麵麵相覷的人群的矚目下張開雙臂,接受讚美。而塔爾霍夫,他的死對頭,正倚在車廂裏小憩,等待著那必然發生之事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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