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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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門敞開著,從大門可以直接透過前院堂室看到後院。溫豪坐在輪椅上,背對著敞開的大門。前後院以及屋舍總大小甚至不如當時的虞氏酒館。
    侯聖驍和蔡氏邁步向前走進去,穿梭過蕭蕭而下的落葉,在地上踩出“嘎吱”聲響。書童在溫豪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溫豪側頭,看到走進來的侯聖驍二人。
    侯聖驍走進後院,看著溫豪問:“你知道我要來?”
    “是的。”溫豪說道。
    “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前院種了一棵楊樹,落葉鋪了一地,後院種了小半個院子的竹子,長的高的幾個已經高出了院牆。竹葉落在侯聖驍的肩頭,他輕輕將葉彈去。
    “既然不知道我是誰,那又如何知道我要來?”侯聖驍問。
    溫豪沒有直接回答,指著粗大挺拔的竹子說:“那個是神昱。”
    他又指向另一棵大小粗細差不多的竹說:“那個是九宮飛星。”
    侯聖驍明白,看著相近的幾棵心中默念著:星夜宗、嘒肅宗、水魔刀宗、晨風門。
    果然,溫豪指著那幾棵竹子,說:“那些是星夜宗、嘒肅宗、水魔刀宗和晨風門。”
    最後溫豪指著最細最小的竹子說:“那個是破曉門。”
    “不知先生何意?”侯聖驍問。
    “各宗各派明爭暗鬥,各都有恩怨淵源,其中有些人就按捺不住野心,墮入利益的深淵中。”溫豪指指外表黯淡瀕臨死亡的竹子,說:“那個,是簕殄。”
    “你不怕我是來殺你的嗎?”侯聖驍又問。
    “如果是來殺我,就不會聽我說這些廢話了。”溫豪接住一片竹葉,“修武者多信道,道家培養人見微知著,見一葉而知秋。你為什麽而來,我已經都知道了。”
    “溫豪先生學習縱橫之術,果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擬的。”
    溫豪站起身,轉身對侯聖驍行了一禮,說:“溫豪見過破曉掌門。”
    他猜出了侯聖驍的身份,除了從年齡氣質上,他於各宗各派之間往來,也摸清了每個組織的行事風格,便知道了來者是誰。
    “我曾聽人說過,古代諸子學中有一群擅長遊說與策略的名士,他們在國與國之間來回攛掇,精通語言攻心,人們稱這家學派叫‘縱橫家’。”侯聖驍說,“而且還流傳著‘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話評價他們。”
    “先人的話,總包含著誇張的成分。”溫豪說,“否則當今都熟知儒、道、法、墨四家,卻鮮有人知縱橫家一派呢?”
    “先生此言差矣,戰國年間公孫衍提出‘合縱’六國謀秦,張儀以‘連橫’之術破解六國聯盟,這是縱橫家裏經典一戰,江湖中名聲可不小。”侯聖驍說,“或者,婦孺皆知的孫臏和龐涓,兩人雖隸屬在兵家裏,卻是縱橫家鼻祖鬼穀子的徒弟。這些,都是縱橫家的曆史。”
    “原來掌門還對縱橫家有所了解。”溫豪說道,“你可知當今縱橫家如何分化?”
    “一為文派,一為劍派。文派縱橫家學習《鬼穀子》說人攻心之道,先生便是其中之一。劍派更多稱鬼穀派,在《鬼穀子》中悟出劍道,從而修習劍術,但無特定的門派組織,各地都有分散。”侯聖驍回答。
    “掌門和鬼穀劍派有過接觸吧?”
    “已經有所領教了。”
    溫豪慢慢點頭轉身,抬頭透過竹中的縫隙窺探天空。侯聖驍左手拇指摩擦錕鋙的刀托,靜靜等待溫豪接下來的話。
    與縱橫家的語言藝術,不亞於武林高手的巔峰對決,話出攻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或有銳言逼迫,或是謙遜退讓,在於雙方利益方麵達到平衡,才是共識達成的條件。
    侯聖驍心知這是問與答之間相互的較量,既然是縱橫學派,自然不好對付。想想蘇秦、張儀,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這些年裏,江湖動亂,諸方勢力紛爭,倭寇禍民、宗教亂國。”溫豪說道,“而一切紛爭的源頭,是包括侯掌門在內學習武道的俠客。”
    “先生的意思是,如同我們的修武者,給世間帶來了戰爭?”
    “不錯。”
    “先生可知武術的源起?”
    溫豪側了側頭,說:“願聞其詳。”
    侯聖驍眼睛微微眯了眯,本想引溫豪開口,順其話箝其心,以致於優勢,不料溫豪在縱橫術上造詣之深,輕易把話引回自己這裏。
    也難怪了張儀能輕易破了六國聯盟。
    “武術的發明最早是用於行軍打仗,目的是各方勢力的謀權。”侯聖驍說道,“這是狹義的解釋。”
    “掌門還有自己的見解?”
    “武術是傳承千年的文化,千年不僅沒有逐漸消失,反而有所發展,這說明武術不隻限於謀權。”侯聖驍說,“俠的含義,是以個人力量幫助弱者的人,中華武術,代表仁義正直,勇敢堅強。”
    “侯掌門是行中人,對武術武道的思悟不同於我們這些文人儒士。”溫豪說。
    “學習武術行凶鬥狠,的確是災禍的源頭。”侯聖驍又說,“先生說的對,武術帶來了戰爭,但術有兩用,用於善還是用於惡,關鍵在持術之人。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不能改變所有人,但我能做好自己,改變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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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身作則,管製嚴明。”溫豪正過頭背向侯聖驍,“看來,你達到了我的初次賞識。”
    “欣賞應該是相互的,先生與我,達成了初步共識。”侯聖驍說。
    溫豪點了點頭,說:“破曉掌門,陪我出去走走吧。”
    “先生請。”侯聖驍做出“請”的動作。
    輪椅軋在地上發出骨碌碌的聲音,書童在推,侯聖驍和蔡氏走在旁邊。穿過熱鬧的街巷有不同宗門弟子投以片刻目光,溫豪端正坐在輪椅上,雙手按在車軾上抬頭看天。
    “掌門問過我,難道不怕有人來殺我。”溫豪緩緩說道,“死,真的那麽可怕嗎?”
    侯聖驍想了想說:“人們不鄙視怕死,但厭惡貪生。如果不用背叛什麽可以活的更久,人還是比較希望長生的。死亡其實不可怕,隻怕死的不值得,還沒有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沒有天災人禍,人們多希望自己長生。”溫豪說,“潛心於道的人,以殤子為壽,以彭祖為妖,是說人生中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看到越少越好,羨慕不受人間情感毒害的人。其實總歸於看破和舍得的心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彭祖長生也非他的錯,是妖是壽都好過殤子。”
    過路看不出是行者還是癲狂道士的人敲著粗杖,吆喝著長調從他們前路過。侯聖驍目光從他破爛衣著上停了一下,轉眼投給蔡氏。蔡氏點點頭,意會了他的想法。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蔡氏說,“朝生夕死的菌草,一天就是他的一生,古木則放慢自己的生活,以千年作春秋。在於壽命的不同,天地萬物對生命的觀念也不同,人也是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死觀。”
    “那不知侯掌門是怎樣的生死觀?”溫豪問。
    不愧是縱橫傳人,時刻掌握著主動權。侯聖驍心想。
    “不如我來問先生一個問題吧。”侯聖驍說,“人,所看到的,都是亦真亦幻的世界,所以有時候很難做出選擇,有時事情不能滿足自己的意願。在這樣的世界,先生可有什麽發現?”
    溫豪說道:“掌門可記得我那奇怪的庭院?傳統風水上,它可是犯了大忌。”
    前後院大門相通,風水學上是不允許的,據說這樣的居室極易招鬼,除了溫豪,恐怕還沒有什麽人能住這樣的屋舍。
    “我把庭院比作人心,完全敞開,一覽無餘,會讓人奇怪,難以接受。現實便是如此,第一不能直視的是太陽,第二是人心,無論是善是惡。”溫豪說,“江湖無處不在,有人就會有勾心鬥角,因為人心難測,人與人之間往來就會有江湖。”
    侯聖驍向遠處眺望,他記得這條路前有座涼亭。與智者言與博,不妨一會兒給溫豪論論實例奇物。
    “先生的庭院我略有印象。”侯聖驍說,“先生將其比作心,心中淩雲勁竹是真君子,心前種樹,方知四季更替,事事了於心,並且可見一葉而知秋。”
    溫豪朝他歪了歪頭:“侯掌門見識果然不同常人。”
    “君子之德,聖人之道於濁世自磊落。”侯聖驍說。
    “掌門之言頗得我心。”溫豪回以讚賞。
    侯聖驍勾了勾嘴角,這一場論析又得了勝利。捭闔者,有開有合,在溫豪語中空隙通其意順其心,於被動時避開無需必答的問題,回寰奪取主動。縱橫捭闔,在於很好的使用聯於破,雖覆能複,不失其度。
    溫豪說“頗得我心”,雖有欣賞,但總歸沒達到“深得我心”的程度,說明侯聖驍隻是達到了相同意見的程度,還沒對他產生太大的吸引力。就像薑太公,心中應該是有輔佐之意,隻看對方有沒有本事打動自己。薑子牙所看重的是誠意,溫豪來試的是才華見識以及德行能力。
    “先生請看那裏。”侯聖驍伸出手指。
    溫豪順他手指看去,看見一座涼亭下的陰影處長著歪曲枝幹的奇樹。枝幹彎曲虹蜷,將上截的枝葉厲然刺向有陽光投射的天空,如數把鋒利的劍,鋒刃直指蒼穹。正值枯榮盛秋,葉片發黃落了大半,露出滄桑幹癟卻堅韌的枝,然而可以想像在春夏之際這棵追求陽光的奇樹鬱鬱蔥蔥的模樣,那將何等鮮亮、何等蓬勃!
    “我所建立的破曉,是一個崇尚光明的門派,不畏懼簕殄或蝕天神教的封殺,不在黑暗中苟活,能夠獨樹一幟。”侯聖驍說,“我身旁這位是一名畫師,在他們畫界最欣賞的是美者和奇者。此樹可謂是奇,因為亭子的遮擋,它生長彎曲才得到陽光沐浴。畫家之妙,皆在運筆之先,好的畫如同奇景一樣,能無盡的展現意境。一個組織的魂魄,就該達到奇景神妙的境界,擁有自己的‘奇’。”
    溫豪看著奇樹,仿佛看到枯槁的枝條從硬變軟,舊葉被新葉代替,整棵樹煥發出生機,卓越的靈性育之枝幹縱橫交錯雄健闊大,暢快淋漓!
    蔡氏打量過樹後看了眼侯聖驍,作為一介畫師,他自然對奇物奇景感觸更深。並未學習卻能以此為題傾訴畫理,就是所謂“一石不曉而多畫意”吧。
    “奇樹之意?”溫豪一字一頓。
    這就是破曉與眾不同之處?
    侯聖驍沒有回答,也無需回答,他的意思已經表明,不需要再做過多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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