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挖完了，天還沒有亮。
    雲三嫂回到家裏，又拿了一小捆，梳理好了的(翻曬時沒有淋過雨水的)幹穀草和一把把兒竹麻，坐在磨角1裏頭的灶麵前，摸黑打幾草鞋來。不知過了多久，天也有點昏昏亮了。小二間屋子裏，突然傳來了張婆婆的說話聲：“呦喂，孫兒唉？你咋瀨眾麽大把尿哦？”
    雲三嫂知道狗娃兒又做笨事了，她?出草鞋架架，走進小二間，張口罵道：“狗娃兒，你硬是費話的篼篼呐。”
    “你看吧，昨勾兒才晾幹的席子。”張婆婆說，“一夜都沒得，又拿他打得焦濕2。”
    “一點耳性都沒得，昨瓦些少喝低低兒湯湯就是對的，常性3教你，環盛4不聽。”雲三嫂揭開便邊鋪蓋一摸，席子濕了一氹，“牛大一坨了，我肯信還要像奶娃子弄塊，抱你司尿5是不？”
    雲三嫂一邊囔，一邊給狗娃兒換了褲子。狗娃兒曉得娘的格式——酸湯6，一天到黑隻圖嘴不儒7。幹脆閉到眼睛，假裝沒有聽見。
    “牛耳呀8？”雲三嫂劈啊聲就在勾子後蹄，給他一巴掌。
    “啊喲喂！”狗娃兒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標打他嘍，又冷又餓，”張婆婆說，“連大人都喊勝不住，標說還是六七歲塊家的娃兒兒子9了。”
    奶奶給孫兒墊腳10，總是要找借口把他護到?，雲三嫂貴兮說道：“曉得，隻輕輕個兒拍了一個。”
    狗娃兒也趁機下床，一貓兒?，跑到了院子頭去。雲三嫂用破帕子把打濕的席子蘸了蘸，問婆婆兒道：“媽，你好些了麽？”
    “好多了。”張婆婆說，“光是?把你磨孽?到處。”
    1磨角：房屋轉角。2焦濕：很濕。3常性：經常。4環盛：橫順。5司尿：抱奶娃兒撒尿。6酸湯：嘮叨。7儒：乏力，難受。8牛耳：不聽話。9娃兒兒子：第二個兒讀er(下同)。10墊腳：護短。?護到：護讀fu，護短。?一貓兒(er)：一眨眼。?光是：可是。?磨孽：折磨，勞累，辛苦。
    “這是應該的嘛，你好起來，我也才丟得開手。”雲三嫂用手背背，在張婆婆額樓上挨了一下，說，“再多養哈子，慢慢個兒就對了。”
    “巴不得1，睡到焦人得很。”
    “有我在，你焦啥子嘛？”雲三嫂的婆婆兒，是個癆病腔腔。純粹的藥罐罐，體子虛兒2得要命。每到冬天就喊少得很的惱火3。“再焦，還是要一步步的來。”
    在黑洞洞的床門前，雲三嫂看著婆婆兒焦眉愁眼的樣子，心裏道：哪怕到處去作揖磕頭，二天也要想辦法給她連4一件滾身子5。不然，她一輩子人，硬是值不得。雲三嫂想到這裏，眼淚不禁浸了出來。
    “昨瓦些標得啥子東西倒了，你聽見唄？”
    “聽見了，好大聲音，還把我嚇了一大跳。”
    雲三嫂之所以隻字不提，塔子倒了，是她一怕村子頭要出拱6，二怕婆婆兒擔心她，深更半夜，跑到單壩壩上去幹活路。
    冬月的早晨，飛加冷。青臉殼瘦的狗娃兒，先在幹簷坎上待了一陣，然後又跑到黑咕隆咚的灶孔門前，鑽到柴圪佬頭去跍倒7。過了一合兒8，雲三嫂把清洗後的褲子，拿進屋子，正準備涼在灶頭側邊的竹竿上，忽然聽見狗娃兒說道：“媽，今天好冷啊，燒把火給我向9一下吧。”
    雲三嫂鼓幾眼睛一看，狗娃兒隻現了個腦殼在外前，很可憐的。
    “你才說得安逸，亂尿沒挨家夥，就算饒鬆你了，還想燒火向。”
    狗娃兒不說話，雲三嫂又嚷道：“還沒有數‘九’呢，就想向火了，那二天‘三九四九’咋整咹？”
    “你看吧，我都冷來勝不住10了，再縱塊下去，要把我冷死的。”狗娃兒央求說，“燒把火來向一下吧。”
    “咋不動動腦筋？天都亮了，讓軍兵看見煙子，還了得呀？不想要命了是不……”
    “那，燒火炭兒吧，火炭兒就沒得煙子。該對唄？”
    1巴不得：很希望。2虛(稀)兒：讀xuer或xier(下同)。差，很差。3惱火：煩，難受。4連：縫，用針線把裁下的布連成衣服。5滾身子：滾，熱。滾身子，緊身棉襖。6出拱：發生不吉利的事。7跍倒：跍讀gu，身體縮著。8一合兒：一會兒。9向：烤。10勝不住：受不了。
    “當真話。”雲三嫂想起來了，屋頭火炭兒已經不多了。如果郭員外回來，他肯定要派人看守他家的青岡林，到時候再把1青岡林裏去撿柴，肯定不得行。往天就所像在傳，郭員外很快叫2回來了(其實郭員外已經回來了，隻是雲三嫂還標得)。沒如趁他沒有落屋3，趕緊去砍些青岡，閉點火炭兒4放在兒幹。冷得實在遭不住的時候，也可以關到門烤一下。別個出得門，我們又咋個兒出不得門呢？說毛了，老娘今天就它耍個求不信5。雲三嫂拿定主意，便背幾背篼，喊狗娃兒說，“走，我們去砍柴。”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眾不冷。”
    “冷？隻要出去跩幾步，負責熱和起來。”
    “不去。”狗娃兒沒有烤上火炭兒，做幾過場來6，“外前好害怕哦。”
    “有媽一路，不怕得。”
    “要去，你渣個兒去。”
    狗娃兒疲遝嘴歪不動7，雲三嫂就拿了一點剛尚8出來，“疲罷耳9啊？看我蒿刨10你謔。緊倒?不扭，走！”
    “肚皮餓。”狗娃兒還是那句話，“不去。”
    “不去？哪裏去拿青岡柴燒火炭兒呢？你不是想烤火炭兒嗎？”雲三嫂畢竟痛愛兒子，她把他牽起來後，輕言細語說道：“乖，砍柴回來，我們就烤火炭兒。”
    “當真？”狗娃兒嗖兒聲跳了起來。
    “當真。”雲三嫂說，“砍柴回來，媽還要給你煮點吃的。”
    “吃的？”狗娃兒高興得又是一跳。“那我們搞點子?走哇。”
    雲三嫂是流沙堰村子的年輕寡婦。丈夫叫張子成，老人公叫張銀山。二月初二，兩爺子把正縣去賣麻窩子草鞋，碰到南下軍兵，活拉拉丟了性命。丈夫和老人公死了，婆婆兒老實本分，身體又差，家裏就由她一個人頂竿竿，掌中杠，把啥子事情都斂幹完。說實在的，在這樣的年代，一個
    1把：到。下同。2叫：就要的合音。3落屋：回家。4閉：讀背，用密閉方法將即將燃燒的木質明火熄滅。5求不信：偏不信。6做過場：心中不滿，表現在臉上或行動上。7疲遝嘴歪：行動消極，還找理由；8剛尚：脾氣。9疲罷耳：聽多了，等於沒聽。10蒿刨：手舉得高，下得輕，對小孩調皮搗蛋的輕微拍打。?緊倒：非立即，長時間。?搞點子：快些，趕緊。
    女人要把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貧窮家庭撐幾，真的不容易呀。
    雲三嫂與狗娃兒出了村子，又走十幾個田遠，就來到郭員外家的青岡林。郭員外家的青岡林，位於村子東南方向，溪河轉彎的肚肚上1。接近裏打裏路寬，一兩裏路長，樣份兒就像一個便邊月兒光2。過去，每逢冬天，附近那些貧窮的莊稼人，因為缺少柴火，總要尋找機會，偷偷鑽進裏頭去，砍些枝枝棒棒做柴燒。而這個郭員外呢，雖說是個大財主，卻非常刻薄。這點與他的娃娃些，完全不一樣。那些砍柴的人，要是不經意被他逮住了，輕則臭罵一頓，重則奪回柴火仍不解恨，還要搗毀或者收繳工具才肯罷休。
    今年的冬天，與往年不一樣。不僅郭員外跑了，附近村子裏的人，也跑了，一圍團轉3，連個人花兒花兒都看不到。青岡林裏被風吹落的枯枝枯葉，掉在地上，無人問津。
    雲三嫂正要?進林子，突然聽見飛花渡那邊，傳來“砰砰砰砰”聲音。她貴兮4抓住狗娃兒小手，閃身躲到樹子後蹄。
    雲三嫂知道，飛花渡是正縣北部的重要門戶。從縣城上來，走這兒蒿過河以後，往東北方向三十七裏是陳州，往西北方向四十九裏是大縣，曆來過客頗多。盡管戰亂搞成鬼相樣子，但偶爾之間還是有人，當然也包括那些斜眉吊眼的人經過。雲三嫂不丟心，便輕手輕腳，往前走了幾步。把細一看，原來是前麵不遠的破船康上5，有人弓幾勾子6，正在敲敲打打7。
    喲，他們打早8就來了，還真發得狠9呐？雲三嫂記得，郭家那艘木船，擱在林子裏多天數了。日曬雨淋，好些地方已經漚損，甚至醒爛10。他們把它拖到渡口去，看樣子，多半是修好以後，要重新擺渡吧。
    船上的人埋著頭，讓雲三嫂看不清楚，究竟是哪些人。但她可以肯定一點，修船的，百分之百背得壞人。這下，雲三嫂可以放心大膽撿柴了。可她還沒有轉過身子，卻叫對麵郭公子撐幾腰杆把她看見了。盡管冬天的一大早，把臉麵看不分枝?，但看慣的人，大形是沒變的，郭公子肯定會
    1肚肚：du du。中間凸起部分。2月兒光：月亮。3一圍團轉：周圍一轉。4貴兮：快些。5康上：上麵。6弓幾勾子：弓，讀中，弓腰翹臀。比弓(jiong)矮一點。勾子：臀部。7敲：讀kao，下同。8打早：一大早。9發得狠：勤快，幹勁大。10醒爛：朽爛。?分枝：能分清枝葉，清楚。
    一眼就把她認幾出來。
    “原來他們回來啦？”
    雲三嫂叫郭公子看見，心頭嗵聲跳了起來。頓時整得臉色橘青，一十十憨相起1。
    這究竟是咋個兒一回事呢？雲三嫂自根來2不討哪個的人嫌，郭公子也背得紅胡子綠眼睛，她今天咋眾麽虛火3他呢？
    1一十十憨相起：不知所措，樣子難看到了極點。2自根來：曆來，從來，一向。3虛火：害怕。
    喜歡飄飛的殘葉請大家收藏：()飄飛的殘葉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