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如京帶著一身未散的戾氣、悲愴，以及……些許難以言喻的、源自茅廁的“附加氣息”，大步流星地穿過百川院混亂的後院。
    他心頭的怒火宣泄了大半，但留下的卻是更深重的、如同荒漠般的空茫與悲涼。
    門主的仇報了，以一種極其不堪的方式報了，可門主終究是回不來了，這認知像冰冷的錐子，刺得他心口生疼。
    他隻想立刻離開這個令他作嘔、讓他窒息的地方，什麽百川院，什麽江湖，都滾蛋吧！
    就在他轉過一道爬滿藤蔓的回廊，即將踏出百川院側門時，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回廊盡頭，疏落的樹影下，靜靜地站著兩個人。
    林清淺和李蓮花在聽到鞭炮聲響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畢竟他們完全可以預料到之後會發生什麽，此時等在這裏也是為了劉如京！
    這個一直尋找李相夷多年的忠實下屬！
    一人身著素雅裙衫，正是之前那獻禮商隊裏引人注目的戴著幕笠女子林清淺）。
    而站在她身側的那個身影，卻讓劉如京渾身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驟然凍結！
    玄色的勁裝勾勒出精瘦卻挺拔的身形，那站姿……那微微側首的角度……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遙遠！最刺眼的，是那人臉上覆蓋著的半副青銅麵具，那熟悉的眉眼！
    無數個浴血奮戰的日夜，無數個把酒言歡的清晨……那個如同驕陽般耀眼的少年門主的身影，瞬間與眼前這個戴著冰冷麵具、氣息內斂的身影重疊！盡管麵容被遮住大半，盡管氣質截然不同，但那刻入骨髓的身形輪廓！
    劉如京的手臂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青銅麵具下的下半張臉，尤其是那緊抿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弧度的唇線。
    “像！太像了！”
    不！不是像！那就是！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雷霆萬鈞般衝擊力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他混沌的腦海！八年！整整八年！他無數次在噩夢中看到門主蒼白虛弱的臉，無數次在酩酊大醉後對著空墳嘶吼！他從未想過……從未敢想……
    “門……門主……？”
    一聲幹澀、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極致小心翼翼的呼喚，如同破舊風箱的嗚咽，從劉如京的喉嚨裏艱難地擠了出來。
    這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卻蘊含著足以掀翻他整個世界的驚濤駭浪！
    戴著青銅麵具的李蓮花李相夷）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一僵。
    他沒想到，對方僅憑一個身形輪廓和半張臉，竟能瞬間認出來！劉如京……這個耿直、粗糲、卻將忠誠刻進骨血裏的漢子……
    林清淺也察覺到了異樣，警惕地上前半步，擋在李蓮花身前，眼神銳利地看向狀若癲狂的劉如京。
    劉如京對林清淺的戒備恍若未聞，他的全部心神，都牢牢釘在那個戴著麵具的身影上。
    他踉蹌著向前一步，又一步，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雲端，他的臉上，淚水混合著之前的血汙和塵土，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
    “是……是您嗎？”劉如京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手抬起，似乎想觸碰，卻又在距離麵具咫尺之遙時，猛地停住，像是怕驚碎了一個易碎的夢。“李……李相夷……門主……？”
    李蓮花沉默著，麵具遮擋了他所有的表情，隻有那雙露出的眼眸，深邃如古井，此刻卻清晰地映出劉如京那張涕淚橫流、激動到扭曲的臉。
    他能感受到對方目光中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期盼、恐懼、狂喜和深不見底的悲傷。
    回廊裏一片死寂，隻有風吹過藤蔓的沙沙聲，以及劉如京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終於，在劉如京幾乎要被這沉默逼瘋的瞬間，李蓮花緩緩地、極輕地點了下頭。
    這一個輕微的動作，落在劉如京眼中，卻如同九天驚雷轟然炸響！
    “啊——！！！” 劉如京爆發出一種非人的、混合著極致狂喜與極致悲痛的嚎叫！
    那聲音撕心裂肺，震得回廊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他再也支撐不住，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膝蓋撞擊青石板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門主！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 劉如京以頭搶地，咚咚作響，涕淚滂沱，“你沒死！你沒死！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他哭得像一個走失了八年、終於找到家的孩子，所有的剛強、所有的戾氣，在這一刻土崩瓦解，隻剩下最純粹的、失而複得的狂喜和無盡的委屈。
    他伸出雙手，想要抱住李蓮花的腿，卻又猛地停住，看著自己沾滿汙穢心理和物理的雙重）的衣袖和手掌，眼中瞬間充滿了巨大的惶恐和自慚形穢。
    “我……我髒……我身上髒……我……我剛剛……” 他想起了茅坑裏的雲彼丘，想起了自己一身的戾氣和不潔，巨大的羞愧感淹沒了他，讓他連觸碰眼前之人的勇氣都幾乎喪失。
    李蓮花看著跪在自己腳下，哭得像個孩子、又因自慚形穢而痛苦顫抖的劉如京，心中那根名為“李相夷”的弦，被重重地撥動了。
    八年光陰，物是人非，背叛與離散，傷痛與隱忍……可總有一些東西，從未改變。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去攙扶，而是輕輕摘下了臉上的青銅麵具。
    麵具下露出的，是一張清俊卻帶著病態蒼白的臉，眉宇間沉澱著歲月與磨難的痕跡，眼神溫潤而複雜，早已不複當年李相夷的飛揚恣意，卻依舊有著那熟悉的、令人心折的輪廓。
    “劉大哥，”李蓮花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清晰地傳入劉如京耳中，“是我，我……回來了。”
    一句平靜的“我回來了”。
    “門主——！！！” 劉如京聽到這久違的、帶著舊日稱呼的聲音，看到那張與之前不同，但卻無比真實的臉，最後一絲理智也徹底崩潰。
    他再也顧不得什麽髒不髒，什麽體統，雙臂猛地抱住李蓮花的小腿，將滿是血汙、淚水和塵土的臉死死貼在上麵，放聲慟哭！
    那哭聲裏，積攢了八年的尋找、八年的絕望、八年的憤怒和此刻失而複得的巨大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震動了整個寂靜的回廊。
    林清淺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眼中也泛紅蓄滿淚水，她悄然退開一步，將這片空間留給這對跨越了生死與背叛、終於重逢的……兄弟。
    李蓮花李相夷）感受著小腿傳來的震動和溫熱的濕意，緩緩抬起手，最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地、落在了劉如京那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肩頭。
    “好了，劉大哥，”他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都過去了……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