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個月的光陰，薛寶釵終於以內務府繡娘的身份，告別了那座囚禁了她一年之久的博白縣。
    她踏上了歸京的路途，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對未來的忐忑，又有重返故地的期待。
    “寶釵姑娘的繡活當真是一絕，這朵牡丹栩栩如生，連花瓣上的露珠都晶瑩剔透。”
    管事姑姑捧著寶釵遞上的繡品，讚不絕口。
    寶釵的繡技本就出眾，加之她長期做貴族小姐培養出的藝術品味，所繡的花樣更是獨樹一幟，在眾多繡娘中脫穎而出。
    “寶釵姑娘，蘇大人府上的夫人派人來接你了。”
    一日，管事姑姑神色和藹地告訴她。
    林黛玉派來的馬車停在內務府門外，寶釵提著自己簡單的行囊，踏上了前往蘇府的路。
    琳達與心思細膩，特意安排她與史湘雲同住，不管湘雲如何說，這兩人從前在大觀園時頗有情誼，如今她們都是命運多舛的罪臣之女，倒也能互相扶持。
    “請隨我來，夫人在花廳等您。”
    丫鬟引著寶釵往內院走去。
    一年未見，寶釵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推開雕花木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林黛玉。
    “寶釵妹妹。”
    黛玉輕聲喚道，聲音依舊如往昔般清婉。
    寶釵望著眼前這位舊日閨中密友，恍如隔世。
    她想起一年前的那個婚禮，自己身著鳳冠霞帔，意氣風發地嫁入賈府，而黛玉因為蘇旭入獄，整個人憔悴不堪。
    誰能料到，命運之輪轉得如此之快，婚禮當日賈府就被抄家，自己這個新嫁娘還未來得及享受幾分喜悅，就被流放到了天涯。
    “黛玉，恭喜你。”寶釵強忍著心中的酸楚，擠出一絲笑容。
    眼前的黛玉已是一品誥命夫人，這般榮耀，全賴蘇旭在太上皇遇險時挺身相救，建立了不世功勳。
    寶釵望著黛玉端莊優雅的裝扮，不禁想起自己如今卑微的繡娘身份，一時間百味雜陳。
    “寶釵姐姐，多日不見，竟瘦了這許多。”黛玉緩緩放下茶盞，走上前來扶住了寶釵的手。
    寶釵怔了一下，隨即心頭泛起一陣複雜的暖意，但也摻雜著絲絲自嘲，她低頭福了一下身：“勞妹妹掛念，我倒不覺得瘦，隻是比不得以前那般脂粉盈潤罷了。”
    黛玉道：“姐姐瘦得都戳骨了，還說不瘦？這可是不該。
    湘雲近些時候也常道苦悶，有了你作陪，倒是能解她寂寞了。”
    寶釵正要答話，突然聽見門外丫鬟輕聲通稟：“夫人，湘雲姑娘來了。”
    不一會兒，史湘雲進來，打扮素錦，全然不是寶釵記憶力那個活潑開朗的女子。
    寶釵看著史湘雲，隻見她穿著一身半舊的藕荷色夾襖，頭上也隻簡單簪了支銀簪，眉宇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愁緒，與昔日那個“醉眠芍藥裀”的嬌憨少女判若兩人。
    她心頭一緊，也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上前一步，輕輕握住湘雲的手，低聲道：
    “雲妹妹，你也在這裏，真是……太好了。”
    這句“太好了”說得有些幹澀，好在哪裏呢？
    是好在昔日金尊玉貴的侯府千金，如今也和自己一樣寄人籬下，好在她不再是獨自一人承受這命運的傾覆嗎？
    寶釵自己也說不清。
    史湘雲的手微微一顫，抬眼看了看寶釵，眼神裏有些茫然，又有些疏離，隻淡淡地“嗯”了一聲，便抽回了手，退到一旁，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對外物漠不關心。
    黛玉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眸光微動，麵上卻依舊帶著和煦的微笑，仿佛未曾察覺這其中的暗流湧動。
    她柔聲道：“姐姐一路勞頓，想必也乏了。我已經讓人收拾了西邊暖閣，就在雲妹妹隔壁，你們姐妹倆住得近些，也好做個伴兒。日常所需，隻管和丫鬟們說，不必拘束。”
    說著，她輕輕拍了拍手，立刻有兩名穿著翠綠色比甲的丫鬟端著茶盤點心進來。
    那茶盞是上好的汝窯天青釉，點心做得也玲瓏剔透，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這般精致講究，與寶釵在內務府和流放之地的粗茶淡飯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寶釵看著眼前的茶點，喉頭微微滾動了一下，卻隻是垂下眼簾，欠身道：
    “多謝妹妹安排周到，隻是我如今身份不同，怎好叨擾妹妹府上，更不敢與雲妹妹比鄰而居，恐汙了這清淨之地。”
    她這話既是客氣，也是試探，更是心中那點殘存的驕傲在作祟。
    她不願被人看作是搖尾乞憐、攀附富貴之人。
    黛玉拿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送到唇邊淺啜了一口，才緩緩抬眼看向寶釵，目光清澈，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
    “姐姐這話就見外了。
    當年在大觀園，咱們姐妹何曾分過彼此？
    如今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相聚罷了。況且，姐姐是內務府調派來的繡娘，並非閑人，在我這裏住下，也是便宜行事。至於身份……”
    黛玉頓了頓，放下茶盞，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涼意，卻又像是無心之語：
    “如今這世道，誰又能說得清明日的身份呢？
    不過是各自的際遇不同罷了。姐姐又何必妄自菲薄？”
    這話聽在寶釵耳中，卻如同針紮一般。
    是啊，際遇不同！
    她薛寶釵，曾經的金玉良緣，賈府未來的寶二奶奶，如今成了仰人鼻息的繡娘；
    而林黛玉，那個被認為福薄命淺的孤女，卻成了炙手可熱的蘇大人之妻，一品誥命夫人。
    這其中的落差，怎能不讓她心生怨懟？
    黛玉這番話，名為安慰，實則卻像是在她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火辣辣地疼。
    她強忍著不適，臉上擠出僵硬的笑容：“妹妹說的是，是我……是我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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