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黛玉，看著寢宮外的世界，熟悉又陌生。
    宮牆依舊高聳，琉璃瓦在日光下閃著金光，可那些巡邏的禁軍，麵孔全都換了。
    他們看人的眼神，帶著一種屬於勝利者的審視和冰冷。宮女太監們遠遠看見她的車駕，便匆匆垂首避讓，仿佛她是什麽會帶來厄運的瘟神。
    整個皇宮，已經變成了林淵的囊中之物。
    黛玉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她望向遠處巍峨的太和殿。
    那裏，曾經是蘇旭日夜操勞的地方。而如今，盤踞在那裏的，是一頭新生的、急於展示自己獠牙的野獸。
    她不能慌。
    蘇旭將她送回來，絕不僅僅是為了讓她“安全”。這座宮殿，現在是龍潭虎穴，可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藏著唯一的生機。
    黛玉突然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死寂。平日裏愛說笑的小宮女們此刻都噤若寒蟬，垂著頭站在廊下，大氣不敢出。
    院內，彌漫著一股濃鬱又俗豔的熏香。
    是瑞腦香，混著甜膩的桂花油膏。
    這種味道，整個後宮，隻有一個人會用。
    一個本該在冷宮裏腐爛發臭的女人。
    黛玉心頭一凜，麵上卻不動聲色。她理了理微亂的鬢發，提起裙擺，一步步跨入院中。
    正堂的門大開著。
    一個身穿華貴宮裝的婦人正端在院中的凳子上，手裏捧著一盞熱茶，慢悠悠地吹著氣。她保養得宜的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眼角的細紋被厚厚的脂粉遮蓋，隻留下一雙吊梢眼，刻薄又得意。
    正是被廢黜冷宮的徐貴妃，林淵也就是大皇子水輝的生母。
    她的身後，站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嬤嬤，一臉橫肉，眼神不善。而漱玉軒的宮人，則全被趕到了院子裏，跪了一地。
    “呦，瞧瞧，這是誰回來了？”徐貴妃看見黛玉，並未起身，隻是懶懶地抬了抬眼皮，語氣尖酸刻薄，“這不是皇上捧在手心裏的寶貝疙瘩，林姑娘嗎？”
    她故意加重了“林姑娘”三個字，並不喊皇後，也不行禮，充滿了羞辱的意味。
    黛玉在她麵前站定。
    “徐貴妃別來無恙。”她的聲音很輕，卻很穩，沒有一絲顫抖。
    徐貴妃似乎對她這副平靜的模樣很不滿。她重重放下茶盞，瓷器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貴妃？本宮很快就不是貴妃了。”徐貴妃站起身，走到黛玉麵前，用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逼迫她與自己對視，“本宮的輝兒，很快就是新君。你說，到那時，本宮該是什麽？是太後，是聖母皇太後！”
    她的呼吸噴在黛玉臉上，帶著那股令人作嘔的香氣。
    “一個生不出兒子的女人，也敢在本宮麵前擺譜？還當什麽皇後？”徐貴妃的眼神變得怨毒，
    “你以為蘇旭還能護著你？他現在自身難保！
    一條被拔了牙的狗，隨時都會被我兒一腳踹開！”
    黛玉沒有掙紮，任由她的指甲在自己細嫩的皮膚上劃出紅痕。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像一汪深潭，映不出徐貴妃瘋狂的倒影，也照不進她惡毒的話語。
    “娘娘說的是。”黛玉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得詭異，“陛下的確自身難保。”
    徐貴妃一愣，沒想到她會如此輕易地服軟。
    “算你識相。”她得意地冷哼一聲，鬆開了手，用帕子嫌惡地擦了擦剛才碰過黛玉的手指，
    “跪下。給本宮磕個頭，說不定本宮心情好了，還能賞你一個全屍。”
    黛玉沒有動。
    她抬起眼，目光越過徐貴舟的肩膀，看向她身後那張華麗的紫檀木椅子。那是蘇旭特意為她尋來的，冬暖夏涼。
    “貴妃娘娘，”黛玉的聲音依舊很輕，“您坐的，是我的位置。”
    空氣瞬間凝固。
    徐貴妃臉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先是錯愕，隨即爆發出尖利的笑聲。
    “你的位置？哈哈哈！這個賤人居然說這是她的位置！”她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快出來了，“來人，給本宮掌她的嘴！讓她知道知道，什麽是尊卑！什麽是規矩！”
    身後一個嬤嬤立刻上前，揚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朝黛玉臉上扇去。
    “等等。”
    黛玉忽然出聲。
    那嬤嬤的手停在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隻見她緩緩抬起手，從發間拔下一支素銀簪子。那簪子樣式簡單，通體光潔，隻在尾部雕了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梅花。
    她將簪子握在手中，尖銳的一端對準了自己的脖頸。
    “誰敢動我一下，我就死在這裏。”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徐貴妃的笑聲戛然而止。她死死盯著黛玉，眼神裏滿是難以置信。她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一張驚恐、哀求的臉，卻沒想到，那張臉上隻有一片冰冷的決絕。
    那不是裝腔作勢的威脅，而是真的敢。
    “你……你敢嚇唬本宮？”徐貴妃色厲內荏地尖叫起來，“你死了又如何？你以為我兒會為了一個死人怪罪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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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當然不會。”黛玉的嘴角，第一次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卻比哭還冷，“但外麵的人會。娘娘，您想一想，大皇子剛剛‘掌控’大局，陛下就‘重傷垂危’，而我，身為皇後，很快就在自己宮裏‘自盡’了。您說，天下的百姓會怎麽想？”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徐貴妃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他們會說，大皇子逼宮，殘暴不仁。他們會說，您這個從冷宮裏出來的廢妃，一朝得勢，便苛待舊人，德不配位。您說，我這條命，換您母子倆一輩子的罵名，值不值？”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徐貴妃的心上。
    她最近在冷宮裏受盡磋磨，最在乎的就是名聲和地位。她盼了半輩子，才盼到兒子出頭，盼到自己揚眉吐氣，成為尊貴的太後。她絕不允許任何人，給這份榮耀抹上一點汙點！
    這個賤人！她怎麽敢！
    “你……”徐貴妃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黛玉，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不僅敢死，我還能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您逼死的。”黛玉握著簪子的手又往前送了一分，鋒利的簪尖已經刺破了皮膚，沁出一小顆血珠，像雪地裏綻開的紅梅，妖異又淒美。
    “這諾大的皇宮的宮人，都看著呢。您堵得住他們的嘴，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嗎？”
    院子裏跪著的宮人們，聞言紛紛將頭埋得更低，身體抖如篩糠。
    徐貴妃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死死地盯著黛玉，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她沒想到，這個平日裏看著柔柔弱弱、隻會吟詩作對的林黛玉，竟然藏著這樣一副利齒獠牙！
    她算計好了一切，準備了滿腹的羞辱之詞，就是為了欣賞她跪地求饒的醜態。可現在，自己反倒被她將了一軍！
    “好，好得很！”徐貴妃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以為你能得意多久？等淵兒正式登基，我看你還怎麽橫！我們走！”
    她一甩袖子，帶著她的人，氣衝衝地離開了漱玉軒。
    直到那股令人作嘔的香氣徹底消散，黛玉緊繃的身體才猛地一軟，幾乎站立不住。她扶住一旁的桌子，急促地喘息著。
    簪子從脫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叮當”。
    脖頸上的刺痛傳來，她伸手一摸，指尖一片溫熱的粘膩。
    一個膽大的小宮女連忙跑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姑娘！您流血了！”
    “無妨。”黛玉擺擺手，臉色蒼白如紙。
    剛才的鎮定與決絕，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心力。她不是不怕，她怕得心髒都快從喉嚨裏跳出來。但她知道，她不能怕。
    在徐貴妃麵前，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你越是軟弱，她越是興奮。唯有比她更狠，才能讓她忌憚。
    這是蘇旭教她的。
    在那些看似溫情的陪伴下，他教她的，從來不隻是詩詞歌賦。
    “把門關上，任何人不得入內。”黛玉喘息稍定，立刻下令。
    宮女們連忙照做。
    偌大的正堂，隻剩下黛玉一人。
    她走到窗邊，看著院中那些驚魂未定的宮人，低聲道“都起來吧，各司其職。”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起身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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