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高門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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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洛陽城。
靠近天街,緊挨皇城的一處高宅大院內。
一位錦衣玉袍的公子哥正在發泄著心中的怒火。
一群退伍下來的老兵外加巡視城防的兵士,總共一百來號人,這已經是公子哥在洛陽城能調度的極限。
可就是這般足以輕鬆將老儒生上下滿門都毀屍滅跡的兵力,竟然還讓後者給逃走了。
這不是讓全天下恥笑崔氏無能嗎?
更可惡的是在這皇城,在這世族與皇族共治天下的權力中心,還有人敢於跟崔命作對,暗地裏對老儒生施以援手。
這是在打崔命的臉啊!
“滾開!”崔命手握一串佛珠,單手快速的撥弄著,見不識趣的婢女還敢端上茶點,隨手就將這些東西打翻在地,“都給我滾下去!”
崔命平時修養極好,身為崔氏子弟,在朝堂之上又屬於文官清流,遇見誰都是一個笑臉,就算碰到窮困潦倒之人也都會大發善心,更不用說對府中這些麵容較好姿色上等的侍女了。
而那些足以媲美皇宮裏頭的侍女卻不知曉公子為何如此生氣。
滾燙的茶水和陶瓷碎片濺在了身上的綾羅綢緞上,她們全部跪倒在地花容失色。
一些個平時得崔命看重的侍女也摸不清頭腦,二八年華的妖嬈身姿瑟瑟發抖。
崔命現在可沒心思管這些,隻覺得屋子內亂糟糟的,一切都不順心。
一位管家樣貌的中年男人彎著腰身趕緊上前打圓場。
“還不快收拾好了下去,愣在這裏幹什麽?惹得公子不開心,月錢減半!”
管家暗中使了個眼色,示意那些得寵之後就忘了高門規矩的侍女別不知好歹。
自家這位小主子的性格他可是極為了解的,平日裏那自然是好生說話,連帶著不明就裏的外人都覺得不愧是名門之後。
可遇到了不順心之事,那真就是六親不認了。
可身為崔氏的旁支,光憑這個身份,世上還真是少有能讓公子如此動怒的事情。
可好巧不巧,這不就遇到了嗎!
侍女們一聽,後知後覺,抽泣著撿起地上價值不菲的破碎茶碗,眼神幽怨的瞥了眼自顧自盤著佛珠的崔命。
像是在說公子好生薄情。
崔命心煩意亂,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身上的袍子隨意敞開,手中的佛珠也是越撥越快。
此次皇帝在朝堂上公然推行科舉,已然讓幾家世家門閥生出警惕之心。
崔氏作為世族之首,而崔命又身為崔氏子弟,自然是身先士卒,要起到表率作用。
所謂殺雞儆猴,震懾他人。
天下讀書人想當官,崔氏就是民間通往朝堂繞不過去的一道門檻。
可沒想到得是,那個被當作棋子的老儒生竟然逃走了。
這件事傳出去,影響不可謂不大。
究竟是恥笑崔氏無容人之量,還是譏諷崔氏日落西山。
這就不得而知了。
要是此事不能妥善解決,崔命這個馬前卒究竟還能否得崔氏主家傾盡資源,還是未知之數呢!
想到這裏,他喘著粗氣,恨不得親自誅殺老儒生。
忽然,崔命手中一頓,緊緊握住佛珠,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猶豫再三後還是吩咐管家道:
“崔伯,趕緊請蘇先生過府一敘。就說好幾日沒得先生教誨,學生心中甚是不安!”
管家心中一喜,小跑著出了門。
許久之後,這座府門上頭高掛崔氏門牌,讓無數讀書人趨之若鶩的高門前。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靠。
管家前頭領路,一位身著粗布麻衣兩頰長須的中年男子就在後麵跟著。
中年男子雙手放於身前插在袖中,身子有些佝僂但卻步伐堅毅,一腳一腳慢慢踏在青石板磚上。
也不知道這般年紀,怎就這副老態龍鍾的模樣。
兩旁路過的府中下人看見後,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對著來人行禮。
而中年男子眼睛盯著前頭,口中隻是發出一道微不可聞的聲音,也不多看一眼高牆大院內不輸皇宮大內的奇景。
中年人看上去平平無奇,若不是身上有那股子書卷氣,還真就和市井裏頭的販夫走卒別無二樣。
就是這麽個不起眼的中年人,任誰也想不出竟然可以隨意出入崔命的府邸。
崔命正在堂中發愁,還沒等管家耳語便看到後方的那位中年男子。
他雙眼一亮,放下佛珠便小跑著上前,一把扶起正準備行禮的中年男子:“蘇先生怎可行如此大禮,豈不是要折煞學生嗎?”
中年男子扶著崔命的雙手,顫抖著雙腳站直身子,不解的看向後者:“崔公子如此著急喚老夫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他本就是崔氏的客卿,雖然平常總是沉默寡言不顯山不露水,可卻精於權謀算無遺策深受主家的信任。
要不是如此,也不會讓得心高氣傲的崔命低三下四。
“先生莫要取笑我了,如今這洛陽城內的事情,有哪一件能逃過您的慧眼?”崔命見來人在跟自己打啞謎,心裏很是很不痛快,可一想到有求於對方,終究還是放下了架子,“還請先生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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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中年男子領到大廳的上座,吩咐了府中侍女重新沏茶。
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
蘇姓中年男子佝僂著腰身坐在椅子上,看了眼桌上那個繩串已經變形的佛珠,麵上依舊是不鹹不淡的模樣。
昨晚的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他心中也跟明鏡一樣,隻是輕輕說了一句:“公子今日可曾去禮部當值?”
“嗯?”崔命一頭霧水,不解的看著對方。
好端端的問我這些做什麽?
我請你過來是想讓你救急的,你總顧左右而言他是何意?
中年男子依舊沒有理睬崔命不解的眼神,老神在在的說道:“隻需回答我有或沒有?”
“出了這種事,我哪還有心情當值,隻不過派人知會了一下禮部,稱身體抱恙。”崔命如實回答。
“原來如此,那在下還是先行一步。”聽完崔命的回答,中年男子冷哼一聲就欲起身。
“蘇先生,還請留步。在下為之前的過錯道歉,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學生從今往後,定然不忘先生教誨。”崔命一下子坐不住了,趕忙攔在對方身前,就要行大禮。
之前就科舉一事,崔命就與中年男子意見相悖。
兩人爭論過後,也是不歡而散。
崔命從自身出發,當然考慮更多的則是家族的利益。
他始終懷疑一個連寒門都算不上的讀書人肯定不會真心實意輔佐自己,更何況對方雙手雙腳讚同科舉肯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為此,崔命已經許久不曾邀請中年男子過府一敘。
可事到如今,崔命別無他法,隻能硬著頭皮求中年男子為自己指點迷津。
畢竟崔命在朝堂之上一日三遷,其中少不了後者的助力。
中年男子慌忙之下側過身,扶起崔命:“哎,公子這又是何苦呢?”
“求先生為我籌謀。”崔命仍舊不起身,言語恭敬地說道。
中年男子騎虎難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坐回原位,閉上了眼睛。
崔命領會後趕緊屏退左右。
當中年男子感覺到周圍沒有其他人後,才緩緩睜開眼睛,語重心長的說道:“公子可知曉推行科舉乃當今皇帝定下的國事。一國之事,其重要程度還需要老夫再多說嗎?”
崔命剛想反駁卻被中年男子抬手阻止了下來:“你無非是想說家族利益高於一切,自己隻不過是想敲打一下罷了,也好讓上麵看看世族的決心!我說的對不對?”
崔命點了點頭。
他其實也沒有真正反對新政,隻是想把事情搞亂,好渾水摸魚。
當今陛下膽識過人,手段層出不窮,兵權又牢牢掌控其手中。
一個大一統的王朝少了外患,自然不需要過分仰仗世族,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給朝堂灌輸新鮮血液。
這些道理崔命也知曉,皇帝是不想世族獨大。
可身為世族子弟,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打壓那些不切實際的庶民,讓天下人都看清鐵打的世族流水的皇帝。
甚至於要讓洛陽皇城內的那位掌權者明白,沒了世族幫襯,任何詔令都是一紙空談。
空有兵權在手,卻達不到滿朝文武支持,撐死了就是位獨夫。
可情況變化太快。
一個死無對證的老儒生翻不起什麽大風浪,可一個死裏逃生的老儒生那就有的文章可做了。
世族和皇族向來都是麵和心不和,可一直以來也是相安無事。
因為大家心照不宣,彼此出招要講究個師出有名。
皇帝陛下此番占了情理,便是占了先機。
借此打壓世族更是合情合理。
誰也說不了一個不字。
如此一來,世族落了下乘,科舉也無人阻攔,這真可謂是一舉兩得。
所以,這便是崔命頭疼的一點。
以至於今日輪到他當值,也隻敢待在家中,做起了縮頭烏龜。
中年男子笑著冷哼了一聲:
“朝堂之上的有心人還少嗎?他們背後站著的勢力還少嗎?”
“他們可曾有所動作,他們可曾像公子這般急不可耐?”
“他們都是聽得多,說的少,那做的就更少了。”
中年男子指了指耳朵和嘴巴。
隨後又問道:“你當真以為這件事僅僅是皇帝和世族之間的矛盾嗎?”
崔命有些疑惑的開口:“難道不是嗎?”
中年男子氣極反笑,那天真的樣子還真是蠢的可以,真是應了那句老話。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整天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樣,出門在外不是騎乘高頭大馬,就是八抬大轎。
怎麽身在官場,就不知道多鑽研一下。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拍了拍崔命的肩膀。
“那些世族啊,他們巴不得有像公子這樣的人做出頭鳥才好。你們幾家同氣連枝是不錯,可也並非鐵板一塊啊。大世族的關係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是不假。”
“可落井下石的事情,公子想必比我見得多吧?”
“平日裏,你哪會自降身份去那種人多眼雜的酒樓,又正好讓你碰到那種不識好歹的老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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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也就算了,聽了也就算了。可在公子處心積慮安排之下,還是讓那老儒生有驚無險的逃走了。”
“這些您不該仔細想一想到底是何緣由嗎?”
中年男子說完後,喝了一口茶,留給崔命一些思考的時間。
話不可說盡,得給年輕的後生回味的餘地。
崔命聽完後一下子冷汗直流,感覺身處一個巨大的陰謀之中,難以逃離出去。
好一個同氣連枝,背地裏全是為了自身利益爾虞我詐。
崔命從大局出發,將所有世族綁在一條戰船上,哪會料到有人背刺。
怪不得來京之前家主曾囑咐過,世族間要牢記唇亡齒寒,可也別忘了提防盟友暗中遞刀子。
說不定此時此刻,關於彈劾崔氏的奏章如雪花般紛紛揚揚地堆積在了皇帝陛下的桌案前。
更讓人感到諷刺的是,其中大部分奏章竟然出自其他世族之手。
半晌過後,崔命才猛地一拍桌子:“無恥,竟敢算計到我的頭上來了。”
然後又求救似得看向中年男子:“還請先生幫我!”
中年男子放下茶杯,苦口婆心的說道:“年輕氣盛放到別人身上那是好事,可放到公子身上那就是大大的壞事。”
“昨日你剛和那老儒生起了衝突,晚上就有殺手夜襲其宅院,最後不惜出動了守城的官兵。心思玲瓏之人早就猜到是何人指使。”
“更何況今日您還沒有前去禮部當值,那不就等於不打自招嗎?”
“崔氏深受皇恩,背地裏卻在推行科舉一事上倒行逆施。”
“今日的彈劾隻是開胃小菜,明日的大朝會才是龍爭虎鬥。”
“那些依附於其他世家的馬前卒群起而攻之。”
“敢問公子真能擔得起嗎?”
中年男子有些痛心的看著崔命。
“您當真以為老夫還在計較當日的爭吵一事嗎?”
“老夫是在心疼公子您啊!心疼您的名聲和威望啊!”
“更心疼公子的前程啊!”
說到最後,中年男子也不由得歎了口氣,眼裏盡是擔憂。
這番話下來,崔命是感激涕零,心中充滿了愧疚和自責。
他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一直以來都是一心一意地輔佐自己,而自己卻因為出身的優越感,總是對他百般刁難,甚至還懷疑過他的忠誠。
如今鑄成大錯,悔之晚矣啊。
“先生,我知錯了!”
崔命癱軟在座位上,往日的高傲全都消散不見,他還是把這件事的後果想簡單了。
還真是蠢的可以。
既幫助他人擾亂了科舉,又使家族背上了罵名。
自己還稀裏糊塗的成了所有世家門閥的替罪羊。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中年男子見崔命一蹶不振,用力將茶杯擲在桌上,小聲怒罵道:“坐好了,看看你現在像什麽?一件小事就把你嚇成這樣,以後還怎麽做那紫袍公卿,往日我教你的那些東西全都忘幹淨了?”
崔命無言以對,可還是聽話的坐直了腰身。
正當他準備認命的時候,一個折子輕推到了麵前。
崔命看著折子的主人,卻不敢伸手去接。
中年男子打一個巴掌給一顆甜棗,輕飄飄的說道:“看看吧。”
崔命聽後,急忙打開。
緊鎖的眉頭一步一步舒展開來。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崔命放下折子,欣喜的看著中年男子:“多謝先生救命之恩,請受我一拜。”
中年男子這次沒有阻攔,端著茶碗細細品嚐,眼睛盯著碗裏浮浮沉沉的茶葉:“往後可莫要這般大意了。朝堂之上應當如履薄冰,一步踏錯那就是萬劫不複。以後做事,要多聽多看多想,想不明白那就去睡覺,切不可意氣用事。”
崔命拜服在地,仔細聆聽,一如多年前首次來到洛陽城那般,也是這般將麵前中年人的話語奉為圭臬。
可後來官越當越大,也就變得目中無人起來了。
他直起上半身,眼神真摯的看著中年男子。
“謹遵先生教誨。”
中年男子走到崔命麵前,一雙幹淨蒼白的大手細細的為後者整理身上的衣袍。
將身上的褶皺抹平,將腰帶綁好。
“衣衫差點不要緊,但看起來要整潔。讀書人嘛,讀那麽多書,不僅僅為了入朝為官,更要懂得保全自己。老夫已過不惑之年,身子每況愈下,以後很多事還得靠你自己了。”
崔命跪在地上,心裏堵得慌。
中年男子輕輕拍了拍對方胸前的衣袍,將那串佛珠放在崔命的衣襟裏麵。
“既要潛心禮佛,還是性子淡一點好。做慣了表麵事,也別忘了自省。”
說完,他便繞開口裏念叨的公子哥,獨自走向大門口。
崔命回過神,一路跟著。
恭敬地將佝僂的中年男子送到大門口,並攙扶著後者坐上馬車。
中年男子揮手,示意崔命不用相送。
待馬車走遠之後,他掀開車簾。
洛陽天街。
高門大戶你中我有,我中有你。
全是些蠅營狗苟。
中年男子背對著皇城,自嘲的說了一句:“蘇全啊蘇全,你怎就單名一個全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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