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一切為了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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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後,二號車車廂後已經聚攏了大概二十多個平民,熙熙攘攘的顯得有些嘈雜。
張涵後背抵著冰涼的欄板,聽見身後傳來駕駛證塑料封皮的窸窣聲。
戴棒球帽的老李正把那張1998年的貨運準駕證往掌心按,照片裏的年輕人穿著藍白條紋衫,領口別著朵不知誰插的野花,笑得像剛吃完一碗油潑麵。
“您這證件比我家灶台還老。”穿超市工作服的老周探過頭,工裝胸前別著褪色的工牌,他手裏攥著半張超市促銷單,背麵記著家人的身高尺碼,“我去年還在生鮮區搬凍貨,這會兒倒是當上兵了。”
老李沒抬頭,拇指碾過照片上自己二十年前的眼睛:“就單單你一個?我跑川藏線那年,車鬥裏能捎兩筐青蘋果給婆娘,雀兒山的兵哥見了直拍我車門,說‘老李你這是給哨所送春天呢’。”他敲了敲欄板上生鏽的鐵管,“上個月在g7高速啃冷饅頭,服務區老板斜著眼瞅我,說‘你這車比我爸的二八杠還破’,現在倒好,破車配破人,都成‘機械化步兵’了。”
角落傳來扳手敲打金屬的脆響,臨時被任命為連部維修兵的鉗工老陳正蹲在彈藥箱旁撬焊疤,工裝褲口袋露出半截斷齒的鋼鋸條:“拉倒吧老李,你那蘋果要是現在捎,早被當‘資敵物資’充公了。”他吐掉嘴角的草莖,盯著欄板上歪扭的“壁水市預備役”漆字,“瞧見沒?這漆刷得比我徒弟焊的支架還爛,明兒老子得帶罐機油來,省得這破鐵欄凍僵了卡脖子。”
蹲在陰影裏的王貴林突然開口,聲音像被凍硬的麻繩:“唉,也不知道要拉到哪兒去……”他搓著皸裂的手掌,指縫裏卡著未洗淨的泥漿,“去年在老家種地,政府說‘政策下鄉’,補貼發了兩袋化肥,還沒等收成呢……”他喉結動了動,盯著自己磨破的袖口,“前幾天才從雲林縣渡口逃出來,這會兒倒被‘政策’征了壯丁。”
“等急了吧?”一個聲音突然傳來。
上尉軍官的作戰靴碾過滿地煙蒂,鞋跟踩滅幾星暗紅的火星,手裏的花名冊被寒風吹得嘩嘩翻頁:“三營九連一排,應到21人,實到21人…”他的手指每劃過一個人的名字,就抬頭看向站在車廂後的每一個平民,“都挺齊整啊,種地的、開貨車的、搬凍貨的,湊一塊兒能開個百貨商場了。”
王貴林突然往前擠了半步,工裝褲口袋裏露出半截粉色頭繩:“長官,您說的裝備啥時候發?我閨女還在第三中學沒疏散呢…”
上尉的目光掃過他的褲兜,突然笑了一聲,卻沒接話。
“長官,當兵的時候不是說優先解決咱們家屬的問題嗎?”王貴林硬著頭皮繼續詢問道。
上尉的目光在那截頭繩上頓了頓,嘴角扯出個笑,手指卻在槍套上敲了兩下。他轉身時戰術腰帶擦過卡車擋板,金屬扣環發出輕響:”優先解決?這事兒該找穿警服的,不是找穿軍裝的,中央下發的政策都明確說明了,士兵家屬的安置以及疏散工作由當地政府的警察局,還有民政單位負責。”
“那長官能不能幫我問問?”王貴林還想再問,旁邊士官的對講機突然滋啦作響,那枚民兵胸牌歪在鎖骨下,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露出裏麵沒扣好的白襯衫領口,領口邊緣還沾著點沒洗掉的機油。
“連長,主幹道又封了。”士官的對講機天線滴著冰水,順著戰術腰帶直流,“交警剛在頻道裏罵娘,說從渡口來的難民把中山路堵成了菜市場,有輛拉著產婦的三輪蹦子卡在路障中間,司機跪在地上給執勤的磕頭…”他偷瞄連長腰間的空槍套,喉結滾動,“防控辦下的死命令,沒加蓋‘軍事運輸’章的車一概不放行。”
“又他娘戒嚴?”上尉低聲罵了一句:“封路理由呢?總不能說怕老百姓跑太快,驚了城裏的老鼠吧?”他突然扯鬆領口,扭了扭脖子:“昨天師部剛說‘有序疏散’,今兒就拿鐵絲網封主幹道,當老百姓是圈裏的豬仔?”
士官壓低聲音,身體擋住身後士兵的視線:“說是為了維持城內秩序,可咱都清楚……”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對講機開關,“昨夜在訓練基地周邊的住宅區抓了八百七十多個難民,全是攥著身份證想逃出城的。”
上尉突然把花名冊摔在卡車擋板上,紙頁拍在“壁水市預備役”的歪斜漆字上:“放他娘的狗屁!感染者還在百公裏外啃樹皮,自己人倒先把路封死了!”他抽出鋼筆在地圖上畫了道歪線,“哪條道能走?”
“貨運通道,得繞老糖廠。”士官趕緊翻開筆記本,紙頁上記著用歪扭箭頭標出的路線,“但糖廠後頭的鐵路橋洞結冰了,上周有輛運煤車在那兒打轉,把路麵啃出個半人深的坑。”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五輛車中的唯一一輛皮卡:“要不要讓二排的破皮卡先探路?他們的車比較輕,開慢點,應該沒事。”
“行吧,讓二排的卡車先探探路,這些新兵蛋子也該拉去駐地了。”上尉拍了拍卡車擋板,鐵皮發出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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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聽好了,你們所有人現在都被征調到了第239機械化步兵旅,我們的駐地不在這裏,改在西城郊外的倉儲區,裝備在倉庫現領。”他把手放在槍套上,目光掃過所有難民:“現在登車,按花名冊順序坐,誰要是敢把屁股擱在彈藥箱上,老子就讓他用牙啃幹淨槍管!”
“上車!快點上車!”持811步槍的士兵用槍托敲著尾廂鐵門,槍管上的防滑紋磨得發亮,槍口不小心磕到穿灰夾克男人的肩膀,後者縮了縮脖子,懷裏抱著的水壺“咣當”撞在木箱上。
引擎在轟鳴中啟動,尾氣從排氣管噴出,混著柴油味的濃煙湧進尾廂,有人低聲咳嗽,有人用袖口捂住口鼻,車廂裏的對話聲突然清晰起來。
老陳鬼頭鬼腦的向外看瞅了瞅:“倉儲區?那不是咱去年卸貨的地方嗎?牆根下全是老鼠洞。”
老李把駕駛證塞進製服內袋,尼龍布料磨得證件邊緣發毛:“管他老鼠洞還是老虎窩,隻要發把真槍就行。”
剛剛爬上車輛後備箱的王貴林的手指頓了頓:“也不知道到底發不發,怕的就是光發槍,不發子彈,我猜恐怕是要等到上戰場了才發給咱們子彈啊!”
張涵被推搡著爬上尾廂,車廂裏擠滿了裹著五花八門棉襖的男人,有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也有套著校服的學生,領口還別著沒扯幹淨的校徽。
“讓讓,借過。”張涵拽著鐵欄想找個能落腳的地方,坐在木箱上的中年男人抬頭,眼神掃過他滲血的褲腿,渾濁的眼球動了動,像塊蒙了灰的玻璃。
男人往旁邊挪了半個屁股,讓出的縫隙裏還帶著他體溫的餘熱,可當張涵道“謝謝哈”時,他卻依舊盯著自己的鞋子。
斜前方的王貴林正呆呆地看著醫療站的方向,他的老婆腳上得了凍瘡,現在還在接受治療,這一別不知是永別還是暫時的離別。
“人數對嗎?”上尉在車下吼了句,士官舉著花名冊挨個點數,手電筒的光斑掃過每張麵孔:有胡茬未剃的出租車司機,有攥著電工膠布的汽修工。
“齊了!”士官的對講機發出刺啦聲。
“登車準備出發。”上尉突然從褲兜摸出個塑料袋,裏麵裝著歪歪扭扭的臂章,逐個扔到卡車後備箱內:“自己拿,裝甲車加步槍的圖案,甭嫌棄醜,別到時候讓憲兵給抓著了,稀裏糊塗的給你槍斃了。”
王貴林捏著臂章歎氣,布質邊緣磨得發毛:“我婆娘還在醫療站治凍瘡,說好了醫完就地當護士……”他突然湊近張涵,壓低聲音,“你說那幫護士,連針都拿不穩,到了前線能活過三天?”
“應該可…可以吧!”張涵偏過頭敷衍了一句,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了,哪還有空管那些護士活不活的了?
死了就算了,沒死也不關自己的事。
尾鐵欄外,宿舍樓的窗戶陸續亮起燈,像散落的螢火蟲。
穿校服的學生突然指著窗外:“看!那是我教室的方向。”他的聲音裏帶著哭腔,卻被引擎聲吞沒。
“正好不讀書了。”張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的臂章還別反了,步槍圖案倒過來,像個倒插的墓碑。
看到這熟悉的校服,張涵有些擔憂,湯向榮和朱大常那兩個二貨了,劉雅琴她倒是不擔心,長得漂亮的女人在哪裏都吃得開。
卡車引擎在基地崗樓前十米處穩穩停住,鋼質保險杠撞上積雪堆發出悶響。
司機楊辰宇挺直腰板,左手按在方向盤上,右手從上衣內袋摸出皮質士兵證,塑料封皮上的八一軍徽結著薄冰,在探照燈下泛著冷光。
“停哪呢?往前開!”崗樓裏傳來罵聲,戴大簷帽的中尉掀開棉簾,手中的戰術手電掃過車牌,光束在“壁水市預備役072”的白漆上頓了頓,“運的什麽人?”
楊辰宇搖下車窗,寒風吹得他眼角細紋更深:“報告長官,三營九連運輸班,奉城防司令部命令,運送103名補充兵員至239機械化旅集結地。”他遞出夾著花名冊的寫字板,板角的臨時通行證蓋著模糊的紅章,“今早剛辦的動員手續,花名冊標注詳細。”
中尉接過花名冊,抬頭掃向車尾,鐵欄後100多張麵孔在風雪中模糊成灰影,突然用手電敲了敲車門:“打開後廂,清點人數。”
尾廂鐵門被車內押送的士兵“哐當”拉開,寒風卷著雪粒灌進來。
“細致檢查一點。”中尉隨手點了5名站崗的士兵,“別讓其他人混出去了。”
五名士兵踩著積雪跳上尾廂,戰術手電依次掃過每個人胸前的編號牌,當光照到36號空位時,帶隊士官皺眉:“少一個。”
楊辰宇立刻立正,聲音裏帶著軍人的幹脆:“醫療站確認36號平民死亡,已按規定在花名冊標注‘x’,編號順延。”他指向花名冊最後一行,“37號張涵在此,右膝封閉針注射後具備行動能力。”
中尉踩著鐵欄爬上尾廂,盯著張涵滲血的繃帶,突然笑了:“陳立那老鬼倒是會省事,利多卡因當萬能藥使。”他合上花名冊,扔回時拍了拍楊辰宇的肩,“路上別耽擱,正缺能摸扳機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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崗樓鐵門升起時,金屬鏈條“嘩啦啦”作響。
出城的公路上,積雪被壓成瓷實的冰麵,輪胎碾過時發出細碎的爆裂聲。路兩側的行道樹全被齊腰砍斷,樹樁上的年輪凍成深褐色,像枚枚凝固的瞳孔。
路邊立著塊半人高的木牌,用紅漆寫著“前方五公裏軍事管控區,禁止任何車輛駛入。”落款是“壁水市城防司令部”。
街道右側“民生銀行”的電子屏循環播放著“戰時金融服務正常”,ed字幕白得刺眼,“常”字的最後一豎偶爾閃爍,像根欲斷未斷的神經。
隔壁“晨光藥店”的櫥窗擦得鋥亮,玻璃罐裏的醫用酒精棉球碼成金字塔,最頂層的棉球結著薄冰,反射出冷冽的光。
穿藍布衫的店員站在櫃台後,胸前別著“戰時衛生員”的紅袖章,正用棉簽蘸酒精擦拭玻璃上的哈氣。
十字路口的交通崗亭裏,戴白手套的交警握著指揮棒,金屬棒頭在路燈下泛著冷光。
斑馬線被掃得幹幹淨淨,雪堆在路沿砌成整齊的棱形,每隔十米就立著塊藍底白字的警示牌:“戒嚴期間,未經許可禁止停留”。
街道右側的“向陽便利店”開著門,暖黃的燈光裏,貨架上的方便麵和罐頭擺得整整齊齊,隻是生產日期都是三個月前的。
穿灰棉襖的老板娘坐在收銀台後,膝蓋上蓋著軍綠色毛毯,看見卡車駛過,趕緊把懷裏的搪瓷缸往桌下藏,缸裏泡著的不是茶葉,而是兩片凍硬的白菜幫子。
現在這個天氣,能吃上一點新鮮的蔬菜都極為艱難。
“快看,有人!”穿校服的男孩稍稍直起身子突然指著前方。
“人這種生物不到處都是嗎?”張涵彎著腿,順著男孩所指的方向看去。
公交站台的長椅上,坐著個裹頭巾的老人,腳邊放著個蛇皮袋,正用樹枝在積雪上畫著什麽。
兩名戴鋼盔的士兵從街角轉出來,皮靴踩在結冰的路麵上“哢哢”響,老人立刻收起樹枝,低頭盯著自己的棉鞋,蛇皮袋口露出半截蘿卜,表皮凍得發烏。
卡車經過“壁水市第一小學”時,校門口的門衛室窗戶透出電視熒光,正在播放軍事教育片,口號聲悶悶的:“一切為了前線,一切為了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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