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軸“吱呀”響了聲，林雨霏推開門，先側身讓張涵進來“進吧，屋裏有些寒酸，別見怪。”
    “能有個容身之處，已經萬幸，那還顧得上挑挑揀揀。”
    張涵不以為意，跨進門，先掃了眼屋子。
    這住處離辦公區兩公裏多，是棟普通居民樓，不是小區，看著像自建房。
    剛才爬了四樓上來，電梯早停運了。
    跟那些走廊裏零散躺著難民的安置房不一樣，這兒倒顯得規整不少。
    再往屋裏看，客廳不大，靠牆擺著張褪色的絨麵沙發，扶手上還搭著件厚毛衣。
    對麵矮櫃上放著台舊電視機，旁邊堆著兩箱壓縮餅幹，瞧著該是存的物資。
    “把外套脫了掛這兒，雪化了濕乎乎的，穿著也難受。”林雨霏指了指門邊的木掛架，上麵已經掛著她的棉襖，還空著兩個鉤子，“你先坐沙發上歇會兒，我去裏屋把床鋪拾掇拾掇。”
    “不用太麻煩，隨便弄弄就行，我又不是常住。”
    張涵脫了外套掛好，坐在沙發邊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倒顯得有些局促。
    “想常住也成啊！”林雨霏轉身去接熱水，聽見這話回頭笑了笑，把搪瓷杯往他麵前一放，熱水冒著白汽“反正那屋空著也是空著，夜裏有個人做伴，我還能少擔點心，這世道，一個人住總有點慌。”
    說完她不待張涵回應，就進了裏屋，拉開衣櫃找床單。
    對於男人不能太過於心急，就算內心有著打算，也得裝出一份矜持的模樣。
    這就好比做生意時的待價而沽一樣，得慢慢熬著、等著，太容易到手的東西，別人從來不會當回事，反而會打心底裏把你看輕。
    世道本來就亂，隻要手裏有幾個軍券，想在大街上隨便找個姿色尚且過得去的女人，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要是剛跟人接觸沒兩天，就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本意全透出來，半點不藏著掖著，那跟那些靠這個謀生的做雞的有什麽區別？
    隻會讓人覺得你廉價，覺得你是上趕著貼上來的，根本不會把你放在心上，更別說尊重了。
    其實兩個人心裏彼此打著什麽算盤、有什麽需求，誰都清楚。
    可就是沒人願意先把這層窗戶紙戳破。
    因為有些事情一旦說開了，就隻剩赤裸裸的直白和利益交換，半點情分和餘地都沒了。
    但要是不說出來，讓空氣裏飄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那點沒挑明的心思，就成了裹著暖味的糖，比挑明了更讓人癡迷，也更能把人牢牢地留在身邊。
    “老話說女大三抱金磚，這個女人大了差不多整整五歲算抱什麽？”
    張涵也不由得想入非非，把杯裏的熱水一飲而盡，天氣冷，就算有著暖水壺也沒多燙。
    索性趁著這功夫掏出剛買的二手手機，開機時還頓了兩秒，舊機子反應慢得很。
    先點開以前常刷的短視頻軟件，加載圈轉了三圈才出來，和平年代滿屏的遊戲女主播、美食探店、搞笑段子早沒了影，推薦頁上全是帶著“緊急”“重要”字樣的內容。
    頭條是一則關於閱兵的通知，視頻縮略圖上，一位身著筆挺軍裝、肩章熠熠生輝的軍方高級將領神情嚴肅，正對著鏡頭發言。
    “搞什麽鬼？”
    張涵點擊播放，將領渾厚有力的聲音瞬間傳出“全體合眾國民請注意！當下，前線局勢萬分危急，感染者的攻勢愈發猖獗，戰火硝煙彌漫，百姓人心惶惶 。在這艱難時刻，為了提振全體軍民的士氣，向敵人彰顯我們絕不退縮的強硬態度，安定全國民眾的內心，經最高軍事決策層與政府核心部門的反複研討、審慎權衡，決定於12月3日，在壁水市主幹道舉行盛大的閱兵儀式 …”
    今天已經12月1日了，距離閱兵不過短短一天的籌備時間。
    而參閱的部隊，具體是哪些？
    這就不好說了，現役部隊大多數都被打光了，難道靠動員的部隊？
    “嘩眾取寵？盡搞這些沒實際意義的東西。”
    張涵冷哼一聲，在他看來，前線戰事吃緊，百姓生活艱難，此刻搞閱兵，不過是徒有其表的形式罷了。
    掃了眼視頻下方，“12876萬次播放”，旁邊的點讚按鈕亮著，已破1000萬，評論區更是整整300多萬條。
    他往下劃著看評論，滿屏都是滾燙的話。
    “終於等到了！相信國家，相信黨，有咱們的軍隊在，肯定能打退敵人！”
    “到時候一定去路邊看！哪怕站在雪地裏凍著，也得看看咱們的底氣！”
    “家裏老人聽說要閱兵，特意讓我記著日子，說這就是定心丸啊！”
    “前線的戰士們辛苦了，有這樣的後盾，咱們老百姓心裏踏實！”
    “之前總擔心這擔心那，看到這通知，突然就不慌了，黨和國家從來不會讓我們失望！”
    “無聊！”張涵滿臉不耐，看著滿屏的熱血評論，隻覺得一陣煩躁，手指在屏幕上胡亂劃了兩下，幹脆點進定位設置，把推薦調到壁水市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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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倒要看看，拋開那些官方宣傳，身邊的人到底過得怎麽樣。
    加載頁麵轉了兩圈，一條沒配樂的短視頻跳了出來。
    播放量隻有十幾個，點讚欄空空的，連條評論都沒有，像被埋在信息海裏的小石子。
    畫麵裏沒什麽布景，隻有灰蒙蒙的牆麵，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流著鼻涕的男孩，懷裏緊緊抱著一張鑲在木框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著軍裝，笑容方正。
    男孩仰起頭，望向鏡頭，眼眶紅腫，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帶著濃重的哭腔說道“叔叔阿姨們，求求你們幫幫我吧。我爸是守南邊防線的戰士，上個月為了阻擋感染者進攻，他和戰友們拚到最後一刻，再也沒回來……”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哽咽起來，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社區當初答應會給我們發補助，說烈士家屬不會被虧待。可這都快一個月了，我和媽媽什麽都沒等到。我一趟趟去問，他們每次都打發我，說再等等，還說我爸現在隻能算失蹤，不算烈士名額，甚至還有人懷疑他當了逃兵……”
    提到“逃兵”兩個字，男孩情緒激動起來，帶著憤怒與委屈吼道“我爸不是逃兵！他是英雄！他一直都跟我說，要保衛國家，要守護我們的家！”
    男孩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情緒，把照片往鏡頭前又湊了湊，用髒兮兮的小手輕輕撫摸著照片裏父親的臉，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木框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我媽病得很重，每天都要吃藥，家裏早就沒錢了。我爸還在的時候，總說國家不會忘了我們，可現在，我連給我媽買藥的錢都湊不出來……我該怎麽辦啊？”
    視頻末尾，隻剩男孩壓抑的抽泣聲，畫麵也隨之漸漸暗了下去 。
    張涵盯著屏幕，剛才還帶著嘲諷的嘴角慢慢抿緊。
    想起剛才刷到的閱兵通知，想起那破千萬的點讚和滿屏的“相信國家”，再看看這男孩紅著眼眶的樣子。
    不禁喃喃自語“這到底是怎麽了，政策也落實下來了呀，可為什麽該得到幫助的人沒有得到幫助，反而生活愈加困難。”
    作為一名退伍軍人，張涵太明白“失蹤”二字背後沉重的含義。
    在戰場上，生死往往就在轉瞬之間，若是沒有找到遺體，沒有確切的犧牲證明，就隻能被歸為失蹤人員。
    既不能算作光榮戰死，也不能隨意判定為逃兵，隻能暫時擱置，等待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定論 。
    回想起南方那場慘烈的大戰，防線瞬間潰敗，無數生命消逝在槍林彈雨與感染者的肆虐之中。
    失蹤的人數，雖說沒有確切統計，但張涵心裏清楚，近百萬肯定是有的。
    其中有普通民兵，有警察，還有現役士兵等等。
    卻都在那場殘酷的戰爭中失去了消息。
    國家並非沒有考慮到這些失蹤士兵家屬的處境，為了穩定人心，也為了給家屬們一份慰藉，專門出台政策，規定失蹤士兵家屬可以領取烈士補助的一半。
    這筆錢雖不算多，但在這艱難的世道裏，本可以解燃眉之急，給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一絲希望。
    可眼前這男孩，卻連這微薄的補助都沒拿到，家中母親重病，急需用錢，他們的生活陷入了絕境 。
    對於烈士的安置，國家向來雷厲風行，撫恤金及時發放，家屬也能享受到各種優待政策，流程高效順暢，該落實的都不會落下。
    可失蹤士兵的家屬呢？
    在漫長的等待中煎熬，卻始終等不來應有的幫助。
    這並非有人故意為難，也不是政策被故意擱置，實在是地方政府也有難處。
    失蹤士兵的撫恤申領，需要軍地雙方緊密配合。
    軍方需先出具失蹤證明，地方才能依據證明辦理後續發放手續。
    然而，連軍方都無法確定這些士兵是生是死，當初定為失蹤，一方麵是給家屬留個念想，盼著奇跡發生。
    另一方麵，從現實角度出發，若是都按烈士標準發放撫恤金，如此龐大且不確定的支出，財政壓力實在難以承受。
    如此一來，大多數失蹤士兵家屬的補助申領，就卡在了“證明”這關鍵的一環。
    軍方無法出具明確文件，地方也就沒有依據繼續辦理，最後大多石沉大海，毫無音信。
    “咋了？看你臉上這麽不好看，太冷了？”
    林雨霏推開裏屋門，手裏還攥著剛疊好的床單，見張涵擺著一張臭臉刷視頻，還以為是他嫌住處簡陋、待著不舒服，擔憂的問道。
    “沒什麽，不小心看到了被藏匿起來的東西。”
    張涵抬眼瞅了她一下，沒說實話，隻扯著嘴角強擠出個笑，把手機往沙發角落一扔。
    後麵再往下劃，剛才那類負麵信息一條都看不見了，滿屏都是政府救災的畫麵。
    工作人員扛著米麵往居民家裏送，或是士兵們對著鏡頭笑得憨厚，配文全是“共渡難關，守護家園”。
    倒也不意外，本就是災年，負麵新聞要是傳開來，隻會攪得人心更亂，更不利於國家統治。
    就算底下藏著再多沒說出口的苦難，也得先把“國泰民安”的表象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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