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水市南郊，紅光街中段。
    張涵遠遠看了一眼街道辦，房門仍舊緊閉，時間不過7:53，還沒到上班時間。
    “阿涵，我就先去上班了，不要想我哦。”
    林雨霏收著傘，傘沿的雪粒落在地上，積起一小撮白，“下班要是還沒找到住的地方，記得給我打電話。我在路口等你，這片區巷子繞，你頭回過來，怕你找不著路。”
    話剛說完，身子便往前湊了湊，嘴唇飛快在張涵臉頰上碰了一下，轉身就走。
    “知道了，你安心上班，路上慢點。”
    張涵站在原地應著，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被她碰過的臉頰，那點淺淺的溫度，在冷風吹拂下反倒更清晰。
    林雨霏這姑娘……該怎麽辦呢？
    他不知道，也沒能力去考慮以後。
    方才過來時，遠處的炮擊聲比早上更密了，頭頂還掠過幾十架戰鬥機，機翼劃破雪霧，轟鳴聲震得耳朵發疼。
    準是從壁水市郊外的機場飛過去的，看那方向，怕是要往南郊防線去。
    “算了，想不了那麽多。”
    張涵嘖了聲，把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到腦後，雙手往褲兜一揣，轉身就往旁邊亮著暖黃燈光的便利店走。
    嘴裏發苦，總得買包煙提提神。
    剛走兩步，就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摩擦的輕響。
    “喂，前麵那小子，站住！幹什麽的？”喊話的是個穿藏藍警服的民警，快步走過來時，手始終按在腰間的槍套上，眼神像掃可疑物件似的，把張涵從上到下打量個遍，滿是戒備。
    張涵心中直罵倒黴，趕緊停下腳步，雙手舉過頭頂，掌心朝前“警官，別誤會，我是來紅光街街道辦報道的，不是壞人。”
    “報道？”
    民警腳步驟停，沒往前靠，反而朝身後揮了揮手。
    兩個穿反光背心的輔警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站到張涵身邊，手臂輕輕架住他的胳膊。
    直到這時，民警才敢往前挪了兩步，目光落在張涵身上的舊軍服上，眉頭皺得更緊“那你為什麽穿軍服？現在紅光街管得嚴，來曆不明的人都得查。”
    “我……”張涵剛要解釋，就聽見民警又補了句，語氣帶著幾分篤定“看你這模樣，該不是從前線跑下來的逃兵吧？”
    “不不不！我不是逃兵！”張涵急得聲音都拔高了些，掙了掙輔警的手，“我是從前線退下來的，不是逃！”
    他趕緊低頭，騰出一隻手往懷裏摸，指尖勾著疊得整齊的紙片，飛快抽出來。
    “您看，這是新城區區政府開的介紹信，上麵有公章，寫了我來紅光街報道的事由，還有我的身份信息！”
    民警接過介紹信，泛黃的紙上印著區政府的紅色公章，字跡清晰，寫著“茲有張涵同誌，係前線退役人員，現根據政策安排至紅光街街道辦工作，望予接洽”。
    民警按住槍套的手鬆了鬆，朝輔警遞了個眼神，兩人立刻鬆開了張涵的胳膊。
    “早拿出來不就完了？”
    民警把介紹信還給張涵，語氣緩和了些，卻還是帶著警惕，“現在南郊不太平，穿軍服的要麽是防線下來的，要麽是別有用心的，我們不得不防。”
    張涵臉上擠出笑，把介紹信疊好揣回懷裏“剛到，還沒來得及去街道辦，這不尋思先買包煙嘛。”
    還早拿出來不就完了？
    一上來就讓人架著胳膊，跟抓逃犯似的，連句解釋的話都不讓說。
    這要是沒區政府開的這張紙，今天指不定得被拽到派出所，又是問又是查，折騰半天才能說清。
    民警點了點頭，目光又在他身上掃了一圈，才開口“要買煙就快點，買完了去街道辦門口等著，別瞎轉悠。現在南郊這情況，早對接上工作，你也能早踏實。”
    說完，便帶著輔警轉身繼續巡邏，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巷口的雪霧裏。
    “老板，你們這什麽煙好抽一點？”
    張涵掀開門簾走進便利店，掃過櫃台後的煙架，朗聲道。
    “那必須是這‘荷天下’啊！”
    老板聽見動靜，連忙從櫃台後直起身，臉上堆起笑，手指往煙架上層指了指“您看這包裝，紅金配色多大氣，關鍵是抽著潤喉，一點不辣嗓子，煙氣還綿長得很，勁兒足又不嗆人。”
    “多少錢一條？”
    “不貴，就800軍卷一條。”
    老板說著，還伸手把煙盒拿下來，遞到張涵麵前讓他細看，“現在這行情，能進到這煙都不容易，好多人想買還沒貨呢。”
    “我靠，搶錢啊，這麽貴，800軍卷都夠買幾百斤糧食了。”
    “哎呦，小夥子，您這話就外行了。”
    老板身子往櫃台裏縮了縮，也不免有些輕視起來，“這玩意跟糧食不一樣，是排解壓力的東西。您沒瞧見好多人睡不著覺，就靠這口煙撐著。再說煙草供應早緊了，雪天室外的煙苗全凍枯了，隻能靠部分室內種植和老倉庫的存貨，價格哪能不漲？”
    “行吧，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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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涵心知老板說的也是實話，不免低頭思量起來。
    荷天下可是實打實的高檔貨，和平年代他也就遠遠瞅過，連單根都沒敢想。
    那會兒工資剛夠養活自己，哪舍得買這麽金貴的煙。
    沒成想仗打起來，煙價反倒跟坐了火箭似的往上漲，不光是荷天下，連以往走低端價格的香煙都翻了三倍價。
    也難怪，奢侈品到了亂世更顯金貴。
    那些還能穩住陣腳的達官顯貴，為了顯出跟普通人不一樣，越是緊張的時候越講究排場。
    可他現在買煙，不是為了撐場麵。
    是要去街道辦報道，就算揣著區政府的介紹信，該有的人情也得到位。
    以前風氣嚴，領導們怕擔責，遞煙都得偷偷摸摸，大多不敢收。
    但現在南郊這局勢，炮聲一天比一天近，人心惶惶的，誰還顧得上那麽多規矩？
    遞上條荷天下，說不定能少些流程，少些刁難，報道順順利利的，總比被晾在門口等半天、問東問西強。
    張涵目光又掃向旁邊標價300軍卷一條的黃山樓。
    煙盒上的圖案透著股廉價感，拿在手裏總覺得差點分量，可完全買貴的，錢包又實在扛不住。
    他咬了咬牙，心裏頭拿定主意“老板，給我來一條荷天下，再拿一條黃山樓。”
    說著，他伸手往懷裏摸，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軍卷，一張一張數出1100。
    這可是他全身資產的四分之一，掏出來跟割自己的肉似的疼。
    老板眉開眼笑地接過軍卷，麻利地把兩條煙裝進塑料袋“您這眼光準，荷天下送人行，黃山樓自己抽，劃算！”
    張涵接過塑料袋，心裏頭歎口氣，這社會就是個人情社會。
    不跑不送降職使用，隻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
    現在雖說不是求提拔，可求個順利報道，也得按這規矩來。
    揣好煙，掀開門簾往外走。
    街道辦裏麵已經透出暖黃的燈光，看來是有人上班了。
    像這類街道辦本就沒多大地方和權利，畢竟是基層政府單位，日常打交道的都是家長裏短的瑣事。
    講究的是實在辦事，講廉潔，不可能裝修的莊嚴大氣，更多的是樸實無華。
    門口立著個門衛，正縮著脖子搓手哈氣，反光背心套在防刺背心上，顯得有些臃腫，手裏攥著橡膠棒，腳邊還倚著塊防爆盾。
    張涵拿著介紹信走過去，柔聲道“你好，請問現在開始上班了嗎？我是來報道的。”
    “還沒到點！你幹啥的？”
    門衛立刻收了哈氣的動作，嚴聲厲喝道。
    “我來報道的。”
    張涵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
    門衛卻沒管他的反應，自顧自撇了撇嘴“那也得等，安置的話得等到10點鍾，你現在來的太早了，先回去吧。”
    這段日子穿軍服來街道辦的，他見得太多了。
    多半是前線分攤下來的安置名額，可這些名額看著光鮮，落到實處大多是沒實權的事業編。
    或是臨時打雜的活兒，說難聽點，就是“掛個名混口飯”。
    上頭天天喊著“保障英雄就業”“優先安置傷殘士兵”，口號喊得震天響，可真能拿得出手的名額，有幾個？
    政府單位本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死體製，真有空缺早被內部消化了，不然每年公務員考試咋會擠破頭，名額少得跟摳出來似的？
    學曆是明麵上的門檻，考試是擺著看的篩選，真要往裏進，背後的門道比街道辦的巷子還繞，沒點門路，想拿到正經編製？難！
    “我跟那些人不一樣。”
    張涵往前邁了半步，肩背不自覺挺直，心裏那點想低調的念頭全都散了，直接了當的亮明身份。
    “昨天安置辦已經給李主任打過電話，特意交代我直接去二樓最裏頭那間辦公室報道。對了，我任職的是聯防隊隊長。”
    “正股級，行政編。”
    一個門衛也敢在這狗眼看人低？自己是該收斂鋒芒不假，可一味軟著任人拿捏，豈不是白瞎了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編製？
    真要是讓他晾在門口等到十點，往後在街道辦，怕是誰都敢對他擺臉色。
    門衛臉上的不屑瞬間僵住，攥著橡膠棒的手頓在半空，眼神裏滿是驚疑，上下打量張涵的目光都變了。
    正股級？
    行政編？
    這可不是那些抄報表，掃院子的“混飯”臨時崗能比的！
    那是能在辦公室占張桌子、手裏能管點事的正經官兒！
    他張了張嘴，剛才那股子衝勁瞬間泄了，語氣也軟了半截“原、原來是……是張隊長啊？是我眼拙，沒看出來。您快請進，李主任今早來得早，說不定就在辦公室等著您呢，我這就給您開門！”
    說著，他慌忙把橡膠棒往腰間一別，又手忙腳亂地去拉門口的玻璃門。
    門拉開後，還特意彎下腰，手掌往上抬著，做出個恭恭敬敬請進的手勢，腰杆彎得像棵被雪壓彎的草。
    嘴裏還不停賠著笑“張隊長您快請，裏頭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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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張涵沒動，反而又往前站了半步，正好堵在玻璃門門口，眼神冷不丁沉下來“官威不小啊？”
    門衛的腰彎得更低了，警棍卻還立起，倒像還沒褪盡剛才那股桀驁不馴的勁，和他此刻恭順的模樣格格不入，透著股滑稽的別扭。
    “要記住，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地方，不是你說不讓進就不讓進的私人地盤。看來，咱們街道辦對基層工作人員的思想教育，還是不夠徹底。這事，我得好好跟李主任反映反映。”
    “張、張隊長！您別啊！”
    門衛急得聲音都變了調，雙手連忙擺著，額角瞬間冒了層細汗，“是我糊塗！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這小門衛計較！我上有老下有小，全靠這份工作吃飯，您要是跟李主任說了，我這工作……我這工作就沒了啊！”
    張涵卻沒有理會，訓斥完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心裏卻歡快得像小時候過年拿到100塊壓歲錢的小屁孩。
    “以後老子也他媽是有編的了！往後誰見了我，不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張股長？”
    這股子光宗耀祖、揚眉吐氣的熱乎勁，從腳底直竄到天靈蓋。
    打小在臨海市自力更生，他見多了底層人的難。
    收廢品的王大爺，總被城管追得推著板車滿街跑，辛辛苦苦攢的廢品，偶爾還會被人順手牽走。
    樓下賣菜的嬸嬸，因為沒門路，攤位總被擠到巷子最偏的角落，冬天凍得手裂，夏天曬得脫皮，也隻能忍著。
    如今他能拿到街道辦的編製，可不是踩著實打實的台階，實現階層跨越了麽？
    小時候在廢品站幫工，那會兒他才十二三歲，每天蹲在廢品堆裏分揀塑料瓶，老板一邊抽煙一邊跟他說。
    “小子，這世道就是這樣，窮人得巴結著有錢的，跟人學怎麽攢本錢；有錢的還得巴結著有權的，辦事才沒人卡你。”
    那時候他年紀小，哪懂這些？
    隻覺得每天能賺50塊錢，晚上能買個肉包子，再揣兩包辣條，就是人生裏最快樂的事。
    至於“巴結、有權”，那都是離他十萬八千裏的詞。
    可現在想來，確實如此。
    有權的人想要錢，多簡單啊？
    隨便一句話，有的是人上趕著送。
    可有錢的人想巴結上有權的，卻難如登天。
    你捧著錢送上門，人家未必肯收，就算收了，也未必肯給你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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