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人各有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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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幾人互相拉扯著,奮力遊向不遠處一處從水底隆起、盤根錯節的巨大樹根。
    他們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一個個癱倒在濕滑的樹根上,大口地喘著氣,將肺裏嗆進去的積水和汙物全都吐了出來。
    劫後餘生的虛脫感,讓每個人都暫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知過了多久,羅大嗨第一個緩過勁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有氣無力地嘟囔:“老子……老子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水了……”
    沒有人回應他。
    雨後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茂密樹冠,灑下斑駁的光點。
    空氣清新,帶著植物和泥土混合的芬芳。
    遠處傳來清脆的鳥鳴,和他們一路走來所聽到的任何聲音都不同,充滿了生機。
    這裏山高林密,似乎並沒有受到之前那場名為“浮屠”的熱帶風團的嚴重影響。天晴了。
    他們終於從那個黃金澆築的地獄裏,逃了出來。
    幾天後。
    佤族村寨。
    這是一個建在半山腰的古樸村落,一棟棟幹欄式竹樓錯落有致。
    熱情的族人接納了這群形容狼狽的外來者,為他們提供了食物、草藥和幹淨的住所。
    火塘邊的竹樓裏,幾天的休養,讓眾人的氣色都恢複了不少。
    身體的傷口在愈合,但心裏的那道坎,卻需要用餘生去慢慢填平。
    分別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
    “我的人都折在了裏麵,但我不能就這麽算了。”玉飛燕望著火塘裏跳動的火焰,她的側臉被映得明暗不定,“我要回瑛國,這筆賬,我遲早要跟那個雇主算清楚。”
    羅大嗨灌了一口土釀的米酒,大著舌頭說,“我要回國!不管回去是殺是刮,我都要回去!”
    司馬恢默默地抽著一支村民給的土煙,煙霧繚繞著他那張輪廓硬朗的臉。
    他彈了彈煙灰,聲音低沉:“我也一樣。”
    他們的目標,從始至終,都是回家。
    眾人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阿脆身上。
    這個一路上都表現得無比堅韌的女孩,此刻卻顯得有些落寞。
    “我……”阿脆低著頭,聲音很輕,“國內……我已經沒有親人了。這裏的山民很淳樸,但缺醫少藥,我想……我想留下來。”
    她抬起頭,眼睛裏有淚光,但更多的是一種找到歸宿的安定。
    這是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決定,但又在情理之中。
    對她而言,或許留在這個陌生但需要她的地方,比回到那個已經沒有牽掛的故土,是更好的選擇。
    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他們是一起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同伴。
    這份情誼,早已超越了最初的合作關係。
    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就在這時,玉飛燕忽然站起身,走到了方羽麵前。
    屋子裏所有人的視線,都下意識地跟了過去。
    她就那麽靜靜地看著方羽。
    “方羽,跟我一起走吧。”
    羅大嗨剛喝進嘴裏的酒差點噴出來,司馬恢抽煙的動作也停頓了一下。
    玉飛燕沒有理會旁人的反應,她的目光隻鎖定在方羽一人身上。
    “野人山的一切都結束了。回到瑛國,憑我的渠道和你我的本事,不出三年,我們就能東山再起,甚至比以前更好。”
    方羽沒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麵前粗糙的土碗,將裏麵的米酒一飲而盡。
    火辣的液體順著喉嚨一路燒進胃裏。
    那股熟悉的灼熱感,讓他紛亂的思緒變得清晰起來。
    去瑛國?
    這確實是一條路。
    但在“原本”的命運裏,玉飛燕回到瑛國後,沒過多久,便死在了一場看似意外的陰謀中。
    她這條線,是一條華麗的斷頭路。
    自己跟著過去,無異於主動跳進一個已知結局的旋渦,充滿了變數和危險。
    那,跟著司馬恢他們回國?
    方羽的目光轉向司馬恢和羅大嗨。
    這條路,從某種意義上說,才是“主線”。
    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
    這似乎是更安全,也更正確的選擇。
    然而,一個最致命,也最現實的問題擺在麵前。
    他,方羽,在這個世界,是個沒有身份的黑戶。
    一個沒有戶口,沒有檔案,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人。
    在六十年代,意味著什麽?
    他不是一個“人”,他隻是一個行走的麻煩。
    他無法住店,無法乘車,甚至無法購買一斤需要糧票的口糧。
    他會成為重點關注對象。
    那種無形的,滲透到社會每一個毛細血管裏的監視和控製,比野人山裏的毒蛇猛獸、粽子邪祟,要可怕得多。
    在叢林裏,他可以憑借武力解決一切。
    但在那張無形的大網中,個人的武力渺小得可笑。
    司馬恢和羅大嗨,他們回去,尚且要麵對一場未知的審判,前途未卜。
    自己再跟過去,隻會給他們本就艱難的處境,再添上最沉重的一塊砝碼。
    兩害相權,他必須選擇一個自己更有把握破局的。
    思及此處,方羽的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去瑛國,固然是龍潭虎穴,但他方羽是過江猛龍,足以將那潭水攪個天翻地覆。
    更何況,玉飛燕的死,既然他已經“知道”,那便不再是定數。
    或許,他可以改變她的命運。
    又或者說,他需要借助玉飛燕在國外的力量,為自己重新偽造一個天衣無縫的身份,一個足以讓他在未來回歸時,能夠光明正大行走的身份。
    這盤棋,要從外麵下。
    屋子裏的沉默,因為他遲遲沒有回答而變得有些壓抑。
    玉飛燕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她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就在這時,方羽抬起了頭。
    他看著玉飛燕,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玉飛燕緊繃的身體,在那一瞬間鬆弛了下來。
    司馬恢將隻剩半截的土煙在石頭上摁滅,緩緩吐出最後一口煙圈。
    “人各有誌。”
    “我們回去,是生是死,都是未知數。”
    “你跟他走,未必不是一條更好的路。”
    他的話裏沒有祝福,隻有一種對現實的清醒認知。
    他們選擇回家,不是榮歸故裏,而是去接受命運的裁決。
    相比之下,方羽的選擇,或許更加自由。
    阿脆站起身,給每個人的碗裏都重新倒滿了米酒,她舉起碗,眼圈微微泛紅:“不管大家以後在哪裏,都要好好的。”
    “對!好好的!”羅大嗨也舉起碗,大著舌頭喊道,“等老子回國,要是沒被槍斃,就想辦法發財!到時候去瑛國找你們,吃香的喝辣的!”
    眾人相視一笑,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分別已成定局,再多的言語都顯得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