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9章 惡之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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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流逝了一周。都敏浩的造訪像一塊投入湖麵的石頭,激起的漣漪漸漸平息,但水下深處的暗流卻愈發洶湧。
    都賢收變得更加沉默,在藥店和學校的時間越來越長,深夜前往金屬工作室的次數也愈發頻繁。有時他會帶回來一些小作品——一枚精致的樹葉書簽,一個可以旋轉的金屬星球模型——默默地放在我的床頭櫃上,然後假裝什麽也沒發生。
    我則開始了在李教授課堂的旁聽。坐在一群真正的大學生中間,聽著2006年的前沿科技,有種超現實的感覺。我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謹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說出什麽“預言”來。李教授對我很照顧,甚至推薦我去圖書館做兼職整理檔案,這給了我接觸更多信息的機會。
    都海秀沒有再聯係我。那個裝著錢的信封被我塞在背包最底層,像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白尚雅依舊熱情地教我韓語,但她的問題開始變得更具試探性:“賢收最近好像很累?”“他父親是不是又給他壓力了?”“你們倆...真的隻是室友嗎?”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用最含糊的方式應對,但心中的不安與日俱增。我知道,平靜隻是表象。都敏浩的陰影從未真正離開。
    周五晚上,都賢收說要去藥店盤點庫存,會晚歸。我獨自在圖書館整理過期期刊,手指在微縮膠片機上熟練地操作著。這份工作需要極大的耐心,但我卻樂在其中——翻閱舊報紙是了解這個世界曆史的最佳方式,或許還能找到關於都敏浩的更多信息。
    “精神病院管理新規出台”、“第三起患者失蹤案引發爭議”、“知名精神科醫生都敏浩獲行業表彰”...
    一條條標題從我眼前掠過。我刻意放慢速度,重點查看與精神病院、失蹤案相關的報道。大部分報道都語焉不詳,將失蹤歸咎於管理漏洞或患者自行離開。
    直到我翻到1998年的一份地方小報,一則不起眼的報道吸引了我的注意:《家屬質疑“自行離院”結論,要求重啟失蹤案調查》。
    報道提到,一名叫金秀珍的女性患者從城北一家私人精神病院失蹤,院方堅稱她是被家屬接走的,但家屬否認並指出院方提供的簽名係偽造。報道最後提到,當時負責該患者的主治醫生正是都敏浩,而代表院方出麵澄清的也是他。
    我的心髒狂跳起來。金秀珍...這個名字我好象在原劇的某個背景片段裏見過。她是不是都敏浩的早期受害者之一?
    我迅速記下相關信息,準備繼續深挖時,手機震動起來。是都賢收。
    “俞瑾,”他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疲憊,背景音很嘈雜,“我今晚可能回不去了,庫存有點問題...”
    “沒關係,你忙你的。”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鬆,“我在圖書館也還要一會兒。”
    掛斷電話,我卻感到一絲不對勁。都賢收的聲音裏有一種難以掩飾的緊張,甚至...恐懼。
    一種強烈的直覺驅使我提前離開圖書館。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道去了都賢收打工的藥店。晚上十點,商業街已經冷清下來,藥店的卷簾門卻隻拉下了一半,裏麵透出燈光。
    我蹲在街對麵的陰影裏,心跳如雷。我在做什麽?跟蹤他?不相信他?
    幾分鍾後,藥店裏的燈熄滅了。卷簾門被完全拉下鎖好。都賢收走了出來,但不是獨自一人。
    白尚雅跟在他身後。
    他們低聲交談著,都賢收的背影顯得異常僵硬。白尚雅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個小袋子,然後轉身朝公寓方向走去。都賢收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長長地籲了口氣,抬手揉了揉臉。即使在昏暗的路燈下,我也能看到他臉上的疲憊和...痛苦?
    他沒有回家,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那個舊工業區的方向走去。
    鬼使神差地,我跟了上去。
    都賢收走得很快,步伐決絕,仿佛要去完成某項不得不做的任務。他穿過幾條我從未走過的小巷,最終停在了一棟廢棄的舊樓前。這裏遠離主幹道,周圍一片漆黑,隻有遠處路燈的一點微光。
    我躲在一堵斷牆後麵,看著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然後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了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閃身進去。
    這是什麽地方?他的另一個秘密基地?和金屬工作室一樣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廢棄樓裏沒有任何光亮,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的心髒。那裏麵有什麽?都賢收在裏麵做什麽?
    大約半小時後,鐵門再次打開。都賢收走了出來。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張清俊的臉龐此刻蒼白如紙,嘴唇緊抿,眼神空洞得嚇人。但更讓我渾身血液凍結的是——他的白襯衫袖口和胸前,沾染著幾處刺眼的、暗紅色的汙漬。
    血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幾乎要尖叫出聲。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進掌心,強迫自己保持安靜,看著他都敏浩再次鎖好門,步履有些踉蹌地離開。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我才癱軟在地,劇烈地喘息著,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那是什麽?那些血是誰的?他剛才在裏麵做了什麽?
    原劇中的畫麵瘋狂地湧入腦海——都賢收幫父親處理屍體的閃回,他冷漠的眼神,他熟練的動作...不!那不是現在的他!現在的都賢收是溫柔的,是脆弱的,是那個會做金屬蝴蝶、會因為我做的飯菜而眼眶發紅的年輕人!
    但那些血跡如此真實,觸目驚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住處的。推開門時,都賢收剛從浴室出來,頭發濕漉漉的,身上帶著沐浴露的清香。他換上了一件幹淨的舊t恤,看到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回來了?圖書館怎麽樣?”
    他的聲音平靜,幾乎聽不出異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無法將他與剛才那個從廢棄樓裏走出來、身上沾血的人聯係起來。
    “還...還好。”我的聲音有些發抖,急忙低頭換鞋掩飾,“你呢?庫存盤完了?”
    “嗯,差不多了。”他走向廚房,“要喝點水嗎?”
    當他經過我身邊時,我聞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被沐浴露香氣刻意掩蓋的味道——是漂白劑和...鐵鏽味。
    他仔細清洗了自己。他試圖抹去所有痕跡。
    “你怎麽了?”都賢收停下腳步,看著我,“臉色這麽蒼白。”
    “沒...沒什麽,可能有點累了。”我避開他的目光,心髒狂跳,“我先去洗澡了。”
    在浴室裏,我打開水龍頭,讓水流聲掩蓋我的啜泣。我該怎麽辦?質問它?假裝不知道?報警?
    不,不能報警。在2006年的韓國,我一個身份不明的外國人,指控一個備受尊敬的醫生的兒子?而且沒有任何證據。更可怕的是,如果都賢收真的參與了...我會把他送進監獄嗎?
    那一夜,我們背對背躺著,中間的簾子仿佛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我知道他醒著,呼吸急促而不規則。他也知道我醒著。
    淩晨時分,我聽到他極輕地起身,走出了臥室。我悄悄跟到門邊,看到他坐在餐桌旁,台燈調得很暗。他手裏拿著那個金屬蝴蝶,手指一遍遍地摩挲著翅膀,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
    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他在哭嗎?
    那一刻,所有的恐懼和猜疑都被一股巨大的心痛淹沒。我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猛地抬頭,迅速抹了一把臉:“吵醒你了?”
    我沒有回答,隻是走過去,在他麵前蹲下,握住他冰冷的手:“賢收,”我輕聲說,聲音因為緊張而沙啞,“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試圖抽回手:“沒什麽...隻是睡不著。”
    “我看著你的眼睛,”我堅持著,握緊他的手,“告訴我。無論是什麽,我們可以一起麵對。”
    “你不明白...”他搖著頭,聲音破碎,“有些事...你知道了隻會被卷進來,很危險...”
    “我已經被卷進來了!”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眼淚滑落,“從我被你救下的那一刻起,從我住進這裏的那一刻起!我看到你身上的傷,聽到你晚上的噩夢,我知道你父親是什麽樣的人!而今晚...今晚我看到你從那個廢棄樓裏出來,你身上...”
    我的話戛然而止。都賢收的臉色瞬間變得死灰,眼中充滿了驚恐和...絕望。
    “你...跟蹤我?”他聲音嘶啞。
    “我擔心你!”我哭喊著,“我看到你和白尚雅在一起,然後你去了那裏...你回來時身上有血!賢收,那是什麽?求你告訴我!”
    最後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都賢收猛地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他不再試圖掩飾,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一樣垮了下來。
    “他逼我的...”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總是逼我做這些事...”
    “誰?你父親?”我的心沉到了穀底,“那棟樓裏有什麽?那些血...是誰的?”
    都賢收睜開眼,那雙總是盛滿溫柔和憂鬱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無盡的痛苦和自我厭惡。
    “一個...地方。”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父親處理‘東西’的地方。血...是動物的,這次是。他讓我去...清理。”
    “清理什麽?”我追問,雖然心裏已經猜到了可怕的答案。
    “痕跡。”他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向我,仿佛在透過我看另一個更恐怖的世界,“所有不該存在的痕跡。有時候是衣服,有時候是工具...有時候是別的。今晚是一隻狗...他殺了它,為了‘練習’,或者隻是為了看我敢不敢下手處理...”他的聲音開始劇烈顫抖,“他說如果我連這個都做不好,就不配做他的兒子...”
    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湧上我的喉嚨。都敏浩這個惡魔!他不僅在虐待兒子,更是在係統地摧毀他的道德感,把他拖進自己的黑暗世界!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聲音發顫。
    都賢收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從小。”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最初隻是幫他藏起母親的東西...後來是處理一些醫院的‘廢棄物’...再後來...”他頓住了,巨大的痛苦扼住了他的喉嚨。
    “再後來是什麽?”我逼迫他,雖然每一個字都像刀一樣割著我的心,“那些失蹤的人呢,賢收?和你父親有關嗎?”
    都賢收猛地瞪大眼睛,像是被燙到一樣甩開我的手:“你不能問這個!你不知道你在問什麽!”
    “我知道!”我抓住他的肩膀,強迫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知道你父親可能做了什麽!我在圖書館查了資料,有好幾起失蹤案都和他工作的精神病院有關!賢收,如果你知道什麽,你必須說出來!你不能繼續被他控製,替他掩蓋!”
    “說出來?!”他猛地推開我,站了起來,情緒突然失控,“然後呢?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殺人犯的兒子?讓我和姐姐這輩子都毀掉?還是讓父親把我們也一起除掉?!”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歇斯底裏的恐懼,“你不知道他能做出什麽事!你不知道!”
    “所以你就選擇繼續活在恐懼裏?繼續幫他做那些可怕的事?”我也站起來,與他針鋒相對,“直到有一天,你變得和他一樣?或者直到警察找上門,把你當成共犯抓走?!”
    “那我能怎麽辦?!”他衝我吼道,眼淚洶湧而出,“我能逃到哪裏去?他會找到我的!他永遠都會找到我的!這就是我的命運,俞瑾!從我出生在那個家庭就注定了!”
    “那不是命運!”我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裏,“那是犯罪!而你正在成為幫凶!聽著,”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語氣變得堅決,“我們可以收集證據。你父親不可能毫無破綻。我們可以偷偷錄音,拍照,找到他藏東西的地方...然後匿名交給警察,或者記者...”
    都賢收像是第一次認識我一樣看著我,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你...你不怕嗎?”他低聲問。
    “我怕。”我誠實地說,握緊了他冰冷的手,“但我更怕看著你被毀掉。賢收,你不是他那樣的人。我知道你不是。那隻金屬蝴蝶...那才是真實的你。不是那個在廢棄樓裏清洗血跡的人。”
    都賢收凝視著我,眼中的恐懼和絕望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深不見底的情緒。他緩緩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拂去我臉上的淚水。
    “為什麽...”他的聲音沙啞而脆弱,“為什麽要為我做這麽多?卷入這麽危險的事?”
    這一次,我沒有回避。
    “因為我在乎你。”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比我自己想象的還要在乎。”
    空氣仿佛凝固了。台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他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珠。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然後,他慢慢地、試探性地低下頭。
    我沒有躲開。
    他的嘴唇冰涼而柔軟,帶著淚水的鹹澀和一絲絕望的味道。這個吻短暫而克製,卻像一道閃電擊穿了所有偽裝和恐懼。
    他很快退開,眼神中帶著不確定和慌亂,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我沒有給他後悔的時間。我踮起腳尖,再次吻上他,用行動告訴他我的答案。
    這一次,他回應了我。手臂環住我的腰,將我緊緊擁入懷中,仿佛我是驚濤駭浪中他唯一的浮木。這個吻變得深入而急切,充滿了長期壓抑的情感和無言的恐懼。
    當我們終於分開時,兩人都在微微喘息。額頭頂著額頭,分享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對不起...”他低聲說,“我不該把你卷進來...”
    “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輕聲回答,“我們一起麵對,好嗎?收集證據,然後舉報他。”
    都賢收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點頭,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
    “好。”他說,“我們一起。”
    那一刻,我知道,我們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前方可能是自由,也可能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但我們不再孤單。